“我不在乎。”老彭说。“她不能杀那个孩子。毕竟是她自己的骨肉。”
这时候苹苹的弟弟进来说,他姐姐正在问丹妮为什么不去看她。
于是丹妮去了,还叫秋蝴一起去。玉梅的阵痛缓和些,金福的母亲暂时在屋里陪她。
他们叫秋蝴帮忙减轻玉梅的恐惧,秋蝴说:
“怪事也会发生。当然可能性很小,不过万一她的小孩真长了尾巴呢?我还是说我在北平接过日本娃娃,看见他们生来就长了胸毛,那才不会太吓人。”
于是丹妮带她去看苹苹。小病人盖着破棉被躺在床上,她父亲站起来迎接她们。
“观音姐姐,我一整天都没有看见你。”这个十岁的孩子说。
“我很忙。我们到汉口去了,回来又忙着照顾玉梅姐姐。你知不知道她要生小孩了?”
苹苹的眼睛一亮。
“这是秋蝴姐姐。她是护士,特地来看你。”丹妮说。
这孩子面色发红,两颊消瘦,使眼睛显得更黑更大了,秋蝴看见痰盂里面有血丝,房间的光线和空气都不理想。窗台上有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插着小女孩亲自摘来的野花。房里只有两张床,秋蝴发现苹苹和她弟弟共睡一张床,一个人睡一端,就说,“你得叫他们分开。小弟弟要和他父亲睡,或者另睡一张床。”
“观音姐姐,”苹苹笑着说,“炸弹落下来的时候,你怕吗?”
丹妮把一切告诉她,还说她见到了蒋夫人。苹苹很高兴,想知道蒋夫人穿什么衣裳,做什么事情。
她们要走了,苹苹谢谢她们来看她,她父亲跟到外面来。
“我女儿怎么样?”他问护土说。
“她得了肺病。需要细心的照顾,充分的休息和营养。我会带些药再来看她。”
做父亲的向她道谢,泪眼模糊,景况很可怜。
她们回来后,玉梅又开始痛了,但是秋蝴用专家的口吻说,时候还早呢。
丹妮告诉秋蝴,苹苹的父亲只能替四口之家买三张船票,不得不把她大哥放在原地。
“惨啊!”秋蝴说。“我们离开南京的时候,也碰到同样的问题。我在红十字会工作,随伤兵一起来的。我们是最后离开的一批,当时日本人离市区只有十二里了。红十字会为伤兵订了一艘船。但是医院里有一千多人,那艘船只容得下四五百人。我们必须决定谁走谁留。我们只能把伤势较轻的带走,让重伤的人听天由命。留下来的人哭得像小孩似的,一直求我们带他们走。他们像小孩般大哭:‘用枪打死我们!给我们毒药!杀掉我们再走,因为日本人一定会杀我们的。’护士都流下泪来了,有些医生也热泪满眶。谁能无动于衷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由床上滚下来,直拉着我,不让我走。‘好姐姐,救救我,救我一命!’他腹部重伤,我知道他连码头都到不了,我知道他绝对活不成,就说我会回来找他。我回来的时候,他快要死了,还躺在地板上,满口鲜血。他张开眼睛,陌生地看看我就断气了。四处都是稻草。我们临走前,医院像猪栏似的,留下来的伤员哭声震天。简直像谋杀那些伤兵嘛,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我们整天整夜抬伤者上船。只有两辆车,我们得亲自用担架抬他们。医院到码头坐车要半个多钟头,走路却要大半天,我们四个人一次只抬一个,有些人真的很重。”
“你们女护士抬担架?”
“是的,不过也有男人,大家都得互相帮忙。简直难以说明,难以想象。街上的人惊慌失措。都怕空中的轰炸机。但是我们若想到码头,就根本不能停下来。我鞋跟断了,店铺都不开门,买不到新鞋。连一杯茶都买不到,因为饭店也关了。我真不敢回想那段日子。”
“你们救了多少?”
“五百人左右。罗伯林姆医生是最后上船的人之一。他亲自开救护车。嗬,航程才糟呢。没有地方坐,也没有地方躺。我们护士、医生只好在甲板上站了四天,直到芜湖才找到吃的。有几个人带了面包,分给我们吃。连水都没有喝。我们有些人用绳子绑着烟罐,由河里掏水给伤兵喝。很多人中途死掉,尸体就扔到河里。到了汉口,我的腿又软又僵,一步也拖不动……那些事最好不要谈,不要想,简直像一场噩梦。”
秋蝴的语气很平静,很理智;她一面抽烟,一面用又低又快的口音述说往事,不带任何英雄色彩。这一切对丹妮都很新鲜,她和受过教育的摩登女性还很少接触哩。
“不过,”秋蝴下结论说,“我们毕竟还活着,留下的人一个也没有留住性命。凡是手上有茧,能走能动的男人都被杀光,也不管他是不是军人。”
金福带接生设备回来。秋蝴点上酒精灯,叫人烧开水,准备干净的布块和报纸。金福的母亲丁太太和月娥的母亲王大娘都在门口,王大娘说她接过很多小孩。丹妮从来没看过接生场面,觉得手足无措。
玉梅的阵痛来了又过去,但是婴儿还没有迹象。玉梅因为不好意思,想学一般妇女压住呻吟,但是偶尔她会爆出一阵尖叫,因为勉强压抑更觉恐怖。这个残酷的场面把丹妮吓慌了。
她们叫人端一个火炉来取暖,天黑时油灯也点上了。
玉梅的身子翻来覆去,仿佛在刑架上似的。秋蝴站在旁边。
“叫医生取出来,”玉梅呻吟道,“如果是日本娃娃,就把他杀掉。”
“是你丈夫的孩子。”丹妮说着,颇为她难受。
“那为什么这样折磨人?我受不了。”
“马上就生了,要有耐心。这是你的孩子,也是你丈夫的亲生骨肉。”
“我怎么知道呢?”玉梅软弱地呜咽说。
“我会告诉你。”秋蝴说。“我在北平的医院见过很多新生的日本婴儿。他们一出生就有胸毛。所以若是干干净净,胸上没有毛,你就可以确定是中国娃娃。”
但是玉梅好像没听见。她乱翻乱滚,手臂抓紧秋蝴。“医生,救我,我不要这个孩子。”
“别乱讲。”王大娘说。“所有女人都要经过这一关的。”
她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坐下去,桌上的时钟也一分一秒嘀嗒响。小孩的臀部依稀可见,但是出不来。秋蝴摸摸母亲的脉搏,还蛮强的。
午夜时分她决定把婴儿弄出来。她用力将胎位扭正,二十分钟终于把他拖出来。大功告成,她满身大汗。母亲静静地睡着了。王大娘听说秋蝴还是未出嫁的闺女,相当感动,便摇摇头走开了。
玉梅睡醒,丹妮弯身说:
“是男的,是你和你丈夫的儿子。没有胸毛。”
玉梅看看身边的孩子,露出平静甜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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