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秋蝴和丹妮共睡一张大红木床,丹妮对于分娩的过程印象深刻,对秋蝴的技术和勇气也深深佩服。她想起来早上轰炸的场面。那一天她看到死,也看到生。她现在知道“业”是什么意思了。
老彭为丹妮拿了几本禅宗的佛经;有《楞伽经》、《六祖坛经》和《证道歌》。前面六祖的生平使她感到兴趣。老彭不想太快教她,他叫她背《证道歌》及《禅林入门》中的诗句:
何为修福慧,何为驱烦恼,何毒食善根。
去贪修福慧,去嗔驱烦恼,贪嗔食善根。
观彼众生,旷劫已来。沉沦生死,难可出离。贪爱邪见,万惑之本……
革囊盛粪,脓血之聚。外假香涂,内惟臭秽。不净流溢,虫蛎住处。
放四大,莫把捉,寂灭性中随饮啄。诸行无常一切空,即是如来大圆觉。
丹妮一遍又一遍念这些诗,觉得很容易懂,但是老彭不肯教她更深的东西。他为她开了一道奇妙的摄生方子。灵魂的解脱必须来自身体的训练。
“走上山丘,走下山谷,走到腿累为止。抛开家务事,到后面的大庙或汉口、汉阳、武昌的郊区去散步。在汉口的时候,心里想武昌的人;在武昌的时候,心里想汉口的人。只有身体自由,灵魂才能自由。等你能一路由汉阳龟山渡河到武昌的蛇山而不觉得累,我才进一步教你。”
丹妮不太喜欢走路,通常走几里就回来了。但是老彭教了她另外一件事:早晨、黄昏和月夜出去坐在小丘上,她发觉这件事比较容易做。她常常坐看小丘、河流、浮云和下面谷底的市区。
黄昏坐在那儿,脚下有宁静的山谷,城市笼罩在渐暗的微光中,心灵静清无比。她常常会想起博雅,想起生和死,想起玉梅母子,想起自己的过去,有时候简直以为自己活在梦境中。老彭叫她静坐在那儿,随思绪乱飘乱转。长江永远向东流,黄鹤楼已立在岸上一千年了。西边的落日和昨天一模一样。有时候她觉得奇怪,这个美丽、永恒的地球上居然有那么多痛苦和悲哀。人类和永恒的大地比起来,实在太渺小。她听到远处火车呜呜响,喷出白白的烟柱。如果天气晴朗,她会看见好几百人,和昆虫一般大小——一种奇怪的双足昆虫——几百个人下火车,消失在蜂巢般的都市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博雅的回音。她愈来愈关心,同时也听天由命。“有欲有苦;无欲得福。”老彭引用佛经经典说。对外她很忙。玉梅的孩子长得很快,只是脾气暴烈,一天到晚哭,晚上的哭声害得丹妮也睡不着觉。秋蝴每隔几天就来看她,有时候丹妮也到医院去,认识了几位秋蝴的女友。
不知怎么的,屋里的难民都传说玉梅的孩子是日本人。有一天几个男孩进入玉梅的房间。
“我们要看日本娃娃。”有一个男孩说。
玉梅抓住在她胸口啼哭的婴儿。
“这是中国娃娃,”她大叫说,“你们出去!”
孩子们跑出去,但是娃娃还哭个不停,玉梅火了,因为他无缘无故整天哭。
她绝望地对他说:“我今天喂了你六七次,你还在哭。你是什么小妖怪,天生要来折磨你母亲?”每次他一哭,她就喂他吃奶。他安静了一会,又开始哭了。这个小孩皮肤黑黑的。玉梅注意他脸上的每一部分——眼睛、耳朵、嘴巴——看看是不是有点像她丈夫。但是第二周比她初看时更不像了。小孩似乎更丑更黑,还露出斜视眼来。她丈夫没有斜视眼,她公公也没有。那个日本兵是不是斜眼呢?她记不起来了。也许她养的是日本婴儿哩。最后她终于相信那个日本人有斜视眼。有时候她喂婴儿吃奶时,这个丑恶的疑团会在她心中升起,她就突然把奶抽开,小孩没吃饱,往往哭得更厉害。
有一天,一个由村里来卖柴火的妇人说要看新生的娃娃。
“多大啦?”她问道。
“十七天。”玉梅回答说。
“长得好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