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林语堂

第十二章(5)


  丹妮已经忘了,她用颤抖的手拆开了老彭的信,信是从南京寄来的,简单报告他的行程及到达各城的日期,及交通的困难,如一切顺利,他十二月可到汉口,劝博雅一起去,他还记得问候博雅。

  马上要见到老彭,丹妮宽慰多了,她把信读给玉梅听。

  “再没有比彭大叔更可靠的人了,”玉梅说。“我们在张华山旅社不是很愉快吗?”

  丹妮笑笑。“我们和彭大叔度过的那几天多好?”

  “是的,只可惜你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等待你的少爷。我不喜欢他,他不和我说话。”

  丹妮拿出一根烟来抽,她看看打火机是博雅送给她的,她几乎是怨恨地打开。

  她突然想起香云,她叫她不要去找她,也许他因此才躲避她。

  “玉梅,你想不想去看舞厅?”她问。

  “我听说过,但没想过什么样子。”

  “今晚你跟我来,我要你作伴。”

  头天博雅老对自己生气。他回家时,发现牌照相同的那辆车停在附近。糖果小贩走了,但换了一个乞丐。那晚,出乎凯男意料之外,他竟同太太全家吃饭。

  第二天他想起香云,记得她知道丹妮就是崔梅玲,也知道她的地址。他忆起她在旅社的趣谈,决定找她出来,叫她替丹妮保密。

  他来到丹妮和她初见的舞厅。找到了香云,要她伴舞,然后叫她坐台。

  “她呢?”香云问。

  博雅叫她小声,只能叫她丹妮。然后隐隐约约地告诉她,他专程来,还叫她不要泄露丹妮的身份和住址。

  “原来你是为这个?”香云愉快地说。“好的,你可以信任我。”

  他们再度跳舞。香云跳舞不如丹妮轻活;她随博雅的舞步,身子有点拖拖拉拉的。但她很健谈,消磨了很多舞曲时间。有一阵博雅到盥洗室,穿过大厅,看到一个很像在董先生办公室见过的男人,他回到台边,低声告诉香云,那人正监视他。

  丹妮十点左右和玉梅进来,她们不引人注目,就坐在最边的位子,玉梅满脸通红,笑个不停,看了她没见过的场面。丹妮静坐角落,偶尔抬头打量客人,几分钟后,她看到博雅和香云在共舞,她的心快跳出来了。

  “他在那里!”她对玉梅说。

  “哪儿?”玉梅问,两个影子消失在人群里,后来他们跳到舞池外侧,一直谈话,好像玩得很高兴,这次玉梅看到了。

  “坏蛋!”她喃喃说。她想站起来对博雅大吼,但丹妮把她拉回来。

  “原来是这样!”现在她明白了。“我们走!”丹妮说。

  “你要走哇?等一下。我要看他能否对付我们小姐!”

  丹妮气得发抖。

  “别莽撞,”她说,“我不走,我要让他知道你在这里,看他要说什么?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站起身,走向大厅前侧。博雅和香云绕过来,离她只有二十尺。丹妮孤单单地站着,四只眼对上了,博雅吓了一大跳,脸上充满困惑。但他继续跳舞,丹妮两腿摇来摇去。

  一曲终了,舞客回到座位上,丹妮有了愤怒的勇气。她慢慢地穿过大厅回到座位,走过大厅,博雅双眼直视着她。

  她刚坐下,就看到博雅起身叫侍者,香云也站起来。现在灯光大亮,丹妮看到他们走向拥挤的台桌。她看到他再度转向她这边望,才走出门去。他在前头,香云在后面也抬头看了一眼。

  玉梅抓紧丹妮的小手,想看看结局如何。但是他们走近的时候,博雅掉头直盯门口。他们必须经过丹妮的座位咫尺之内的地方。然而两个人却没有看见她,就匆匆地走过去了。丹妮看见他们的背影由厅门消失在走廊外。

  丹妮目瞪口呆,两手气得发冷发麻。她并不失望,只是充满愤怒的烈火,以及爱情梦破碎的感觉。

  “我们何不跟去?”玉梅问她。“也许他在外面等你呢。”

  “让他走!这个懦夫!”

  乐队奏起“圣路易蓝调”,灯光放暗了,天花板上的大玻璃球一圈圈转动,把各色光影投在拥挤的人群上。丹妮听到麦克风疯狂的吼声。

  怒气加强了她的感觉,她看到屋里别人看不见的景象。他们活在一个疯人屋中,里面尽是旋转的怪人影——弱小的影子戴着面具,把空虚掩藏起来,在眩人的涡流中转来转去。音乐也在毁灭的狂喜中发出空虚的尖叫。屋子像麦克风管演奏家摇晃的双腿,正在动摇倒塌。一切都像可惜的音乐,在她面前粉碎、摇撼、尖叫,男人的鬼脸和女人的白臂突然缩小了,正像我们晚上熬夜太久,看到眼前房间的情景——一个投在视网膜上的意象,还没有透过大脑的分析,丹妮软弱的双眼也有这种感觉。大家都像没有心肝的机器人,舞来舞去,只有她自己抱着一颗滴血的心。

  一切都过去了,这种感觉使她产生奇怪的安详感,仿佛暴风雨后平静的海面。她就静静坐着,甚至没想到她握着玉梅的手掌。一位男士把她当做等舞伴的女人,上前和她说话,她抬头看他,只看到另一个怪异的人影。她瞪着他,他终于走开了。玉梅一直看着她,发现她喉咙激动得哽咽了,现在才感觉她手掌恢复了温度。

  乐队突然中止,一盏紫色聚光灯照在舞池上,五个漂亮的白俄女子走出来,身上几乎一丝不挂。观众“啊”了一声。玉梅站起来大叫说:“羞死人了!”但是她一直站着。五个舞女旋转了几圈,然后在平滑的地板上翻跟头。她们站成一排,弯腰把手放在膝盖上。最后一个女人张开大腿,把其他女子当做低栏,由她们身上跳过去,然后学别人弯在另一端。她们一个接一个跳——一堆移动、乱转的白肢体、肉体在亮光下显得很漂亮。最后一个高女在末端站好,臀部比别人翘得更高,观众都发出一阵狂吼。下一位舞女想跳过她的背部,结果摔在地板上,观众叫得声更大了。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