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文选

              为了完成高贵的共同事业

     

  作家协会是我们作家志愿结合的团体。既然是一个团体,自然有一定的组织方
式,也必然要有领导。普通的同业公会,还有主席、委员会之类的领导人物和机构
呢。可是,过去和现在,我们作家协会的领导方法等,多半是不能符合这个行业的
性质的。它使许多成员感觉到疏远,感觉到它不能起那种应有的组织和鼓舞作用。

  协会领导比较突出的一种缺点,是少数领导同志在工作上的包办作风。

  我们试举一点事实看看。

  作家协会有个理事会,照理它是代表大会闭幕时期内的最高权力机关(理事们
不但是经过代表会选举出来的,在政治上和业务上也是经过党的检查的。他们不是
些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但是,几年来,会里所做的事情,有的还是很重大的事情,理事们事前是很少
参加商议的,甚至于是毫无所知的。

  近年来,协会里成立了许多委员会,管辖了许多文艺刊物,这当然是好事。可
是,到底那些委员会是怎样产生的,人选是怎样决定的,那些刊物,是怎样领导的,
成绩究竟怎样等,理事们简直不甚了了。

  有时候,协会召开会议,我们往往要到了会场,听过主席的报告,才知道那个
会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事前既不能参谋,又没有时间准备意见,当场只好草草通过
了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平常我们是很少踏进作家协会的门槛的。有时候,我们
走过协会的门口,看见那块白地红字的招牌,心情就怪别扭的。说是咱们的会罢,
实际上它跟自己是这样隔阂?说不是罢,自己又明明是它的一个成员,不,在名义
上还是一个负责的人(理事)。作家照例是敏感的,这种情况,在我们的心上,不
只是尴尬的,而且是苦恼的。

  作家协会的领导工作,自始至终,是由少数人“偏劳”的。我们衷心地感谢这
些同志的辛苦。但是,这样的做法,并不能使工作更好地展开,对于许多理事和作
家们来说,它更不能发挥他们的潜力。他们那种有用的、同时愿意贡献出来的力量,
在“投闲置散”中荒废了!

  作协领导同志不但在领导工作上,有关门独造、不容插手的倾向,日常在对党
外作家的态度上,也是叫人感到冰冷的。他们对于自己的同志,是有说有笑的,对
于党外作家就不免“敬而远之”了。不错,党外作家的思想和作风,往往有较多的
毛病,但是,他们并不是麻疯病者,为什么要采取那样隔离态度呢?

  回忆全国解放前,在国统区或香港的时候,党的作家和党外作家,一道工作和
战斗,一般说来,感情是融洽的,它并没有像今天所看到这样的隔膜。怪不得有人
想起当时那种称兄道弟、亲密无间的情形,在神往之余,不免有些感慨了。

  或者有人要说,那种情形,是一时权宜的,它并不是革命阵营里彼此关系的正
常状态。也许我太庸俗了。我想,从事革命的人,在许多地方,要违反固有的人情,
这并不是难于理解的。但是,似乎没有必要在什么情况下,对什么人,都具着一副
铁石心肠和冰霜脸孔(实际上,自然也不是完全如此)!前面所说的解放前那种情
形,对于革命到底有什么不利呢?事实本身,不正是英明、公正的证人么?

  如果我们进一步说,那种同志间友谊的存在,还是有它更积极的意义的。我们
都承认大多数党的作家,在政治上、思想上,有过比较严格的锻炼,在这些方面,
他们是能够给党外作家以帮助的,也必须给他们以帮助的。而要进行这种帮助(也
就是对他们进行教育),像过去思想改造和别的一些运动时候所做的,自然必要。
但是,仅仅那些,却并不充分。必须还有一种经常的和风细雨的吹润。这对于他们
新思想、新作风的形成、茁壮,是决不可缺少的。要做到这点,就必须经常建立彼
此间的感情基础。我们不难于接受一位老朋友比较严厉的批评,而对于一位没有交
道的人的意见,却往往不很容易听从,这是一种值得吸取的经验。

  遗憾的是作协的领导同志,为了帮助党外作家的进步,不但不努力去建筑那种
感情基础,正相反,往往倒把固有的一些也给以摧毁了。好像惟恐存留下只砖片瓦,
会大大地阻碍了自己前进的脚步似的。

  我们也知道,党外作家跟党的作家,在某些点上是存在着差别,存在着矛盾的。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彼此关系中间必须筑起一道玻璃墙的理由。譬如在一个家庭里,
有男女、老少等几口人,彼此思想上、作风上,乃至某些利害上,并不是完全没有
矛盾的。但是,一般情况下,他们总是亲密地团结在一起。我们平常惯说:“像家
人一样”,它就表明这种谐和的关系是怎样使人羡慕的。除了少数的例外,我们很
少看到在家庭的成员中,彼此故意保持距离、互不信任的那类反常状态。

  今天,我们协会里的党的领导同志,乃至于不少的党员作家同志,对于党外作
家的关系,并没有做到像亲密的家人一样。党组织的界线,就是彼此感情的界线。
党员作家和非党员作家虽然在一个同业团体里,实际上中间的“楚河汉界”是非常
严明的。缺乏信任,缺乏亲密,就不可能在事业上有真正的同心协力!

  我们作家的主要任务,本来是要通过自己的写作去团结几亿人民,使他们充分
发挥智力和体力,以创造成一个雄伟美丽的理想王国!而现在,我们自己的队伍,
在团结上就不是太坚固的,在作战上又不是大家都能很使劲的。这不是一种辛辣的
讽刺么?

  为了完成高贵的共同事业,我们必须下决心拆去横在你我中间的那道墙——不
管它是玻璃的,或者是砖石的!

  拆墙,当然不是太轻而易举的。但是,怎样困难的事情,如果我们觉得它是该
做的,就要用一切力量去奔赴它。我们要学愚公移山!

  我想,只要党的领导同志们,更重视我们的共同事业,只要他们不把自己看成
为特殊的人,只要他们将心比心,胸无城府,就会更信任人,尊重人,因而有力感
动人、推动人。我相信,党外作家尽管冥顽,也会像鳄鱼那样受感化的。“精诚所
至,金石为开!”这是到今天还没有褪色的古训。

  我们大家用对于人民文化事业的最大忠诚,来共同铲除那道使人精神分离的高
墙罢!

          ※   ※   ※   ※   ※

  5月22日下午, 作家协会党组首次邀请了一部分在京党外作家提意见,帮助整
风。在会上,我作了简单的发言,同时顺便请丁玲、刘白羽、张光年三位同志,在
我的笔记本子上记下他们的感想。他们所写的话(特别是丁玲同志的)深深打动了
我,我感觉到这道墙,不但是应该拆的,而且也是容易拆的。在整理发言稿的时候,
我就自然地让这种思想渗进我的发言里。如果这篇小文有些可取的地方,那首先就
要谢谢他们珍贵心情的感染了。

                    (原载《文艺报》1957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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