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文集
波 芭
我们在贝尔格莱德机场下飞机后,我对来迎接的一位南斯拉夫的女同志说:
“你是波芭吧?”她微笑着点点头,同时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我,那意思是:“你怎
么知道的?”
在这次出国前,近几年访问过南斯拉夫的几位友人向我介绍情况时,都用赞扬
的语气谈到了南斯拉夫作家协会的外事秘书——波芭,说她对中国客人是非常热情
的。
现在她就站在我们面前,美丽而端庄。后来我才知道,她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
大女孩已有十五岁了,而她依然显得那么年轻。她的明亮的蓝色的眼睛含着笑意。
在走出机场的路上,她向我们问到了邹荻帆、邵燕祥、骆文这些她接待过的中
国诗人的近况。她的询问并不是礼节性的,而是出于一种真实的关切。
她送我们到塞尔维亚饭店,陪我们喝了一点冷饮,安排了我们活动的日程。为
了要赶上第二天就要举行的斯特鲁卡诗歌节的开幕式,我们当晚就要赶到斯科比,
她又送我们到机场。和她只相处了两三个小时,她已留给了我很好的印象。她虽然
接待过许许多多外国客人,却一点没有矫揉的热情,她是诚恳、亲切的。而且我感
到,在她的西方的外表下面,有着一种东方人的气质:文静、含蓄。
几天后,我们再返贝尔格莱德时,又是她到机场来接我们。南斯拉夫作家协会
为我们举行的两次座谈会和一次宴会,她都参加了。她微笑地坐在那里,不大发言,
有时用英语为我们翻译。只是在她陪我们参观贝尔格莱德市容的那一天,我们才得
到了从容谈天的机会。
那是一个阴天。她带着十岁的小女儿伊琳娜到我们住的饭店来了。一见面,那
女孩用中国话对我们说“您们好!”当我们送了她一点从北京带去的小礼物时,她
又用中国话说:“谢谢!”我们都高兴地笑了。波芭要我们注意,那女孩有一双中
国式的黑色眼睛。她告诉我们,那女孩喜欢中国人,正在学说中国话,所以带她来
看看我们。
波色没有开车来,我们是步行出去的。中途落起了雨。她犹豫了一下后提出,
她父亲的家就在附近,问我们愿不愿意去稍坐。在与她父亲的交谈中,我们得知他
是老游击队员,曾经担任过南斯拉夫共和国的教育、文化部长。那么,用我们的话
来说,波芭也是“高干”子女了。雨住后,她领我们参观了贝尔格莱德最大的公园、
古堡和一座古老的教堂。这些地方,她当然不知来过多少次,不知为外国客人作过
多少次介绍的。但她还是耐心地、细致地解答我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而且经常主
动地为我们讲解。同时,我们也像朋友式地交谈。小伊琳娜还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
什么果子送给我。波芭说,南斯拉夫人认为,将这样的果子放在枕头下面,睡觉就
可以香甜。小伊琳娜有两颗这样的果子,一颗送给祖母了,她希望这另一颗也能为
我带来香甜的梦。我要波芭转告小伊琳娜,我相信那果子的神妙的作用,而我在香
甜的梦中会梦见她的。当波芭俯下身子翻译我的话时,我看到小伊琳娜那双中国式
的黑色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转过身来牵着我的手笑着说什么。波芭转告我,她说她
也会在梦中梦见你的。
走得很累,也有些饿了。波芭引我们到一家饭店去吃午饭。那饭店在一条僻静
的小街上,是一座有乡村风味的古老平房。店堂不大,只放了六、七张餐桌。店子
的招牌上只有一个大的“?”号。我问波芭,为什么用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店名。她
说,这家饭店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是作家们经常喜欢光顾的地方。店名用了
一个“?”号,恐怕是想表明作家对于人生的探索精神吧。不过,当初为饭店命名
的主人也许另有他的深意。对于我们,这也只能是一个大的“?”号,说着我们都
笑起来了。
我们边吃边谈,接触到生活方面的一些问题。她的话不多,但说得很中肯。她
也不满意一些青年男女在交往中的轻率态度,她说应该有真挚的感情,应该有“人
情味”。她说,人的美,主要是在内心,而不是衣著;当然,衣著也不应该太随便。
我注意到,她的衣服是很普通的料子,但整洁,大方。她谈了一些过去的经历,说
她在大学是学美术的,现在从事外事工作,是学非所用。我说,这也是用她的另一
面的所长吧。她能流利地说英语、法语、希腊语、西班牙语。我问她:“想不想学
中文?”她说:“当然想。但中文很难,要学好,必须集中好几年的时间。而现在
很忙,不可能。”南斯拉夫作家协会的外事秘书只有她一个人,来访的外国客人很
多,接待工作是够繁重的。而且她还在自修,准备攻考“美术史”的硕*垦弧K
担芟氲街泄ヂ眯校且咽嵌嗄甑脑*望了。不仅因为她知道中国是古老的、美丽
的国家,是在斗争的风暴中成长起来的走着自己的道路的社会主义国家,而且,也
因为那里有着敦煌、龙门石窟、兵马俑……这许许多多的文化遗迹,都是与她的专
业有关的。我说,中国作家协会已经向她发出邀请。她说,是的,现在正在积蓄路
费,那要好大一笔钱呢。我冒昧地问,不能要她的父亲给予帮助么?她微笑着说:
“父亲是可以也愿意帮助我的,但我觉得主要应该靠自己。我现在尽可能节省地生
活。”
我们是在一个深夜离开贝尔格莱德的。她来送行。仅仅几天的相处,我们已经
是真正的朋友了。她忙碌地为我们张罗着一些出境的事务,后来安静地在我们身边
坐着,明亮的蓝色眼睛中含着笑意。是不是也感到有一些黯然呢,临上飞机前,她
握着我的手轻声地说:“我好多次在这里送别中国的朋友,你们每一个人走,都带
走我的心的一部分。”
我说:“那么你的心差不多已整个在中国了。我们等着你的人来。”
是的,我们——到南斯拉夫去访问过的中国作家们,都等着你来,波芭。我们
将像你接待我们那样来热情地接待你,我们将像你引导我们参观你们的河山那样,
引导你来参观我们的大地,你所向往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