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文集
永远的春天
最近借到了巴金同志在三十年代翻译的、匈牙利作家巴基的中篇小说《秋天里
的春天》①,这是我念初中时所喜爱的一本小书。这次重读时,我好几次有了眼泪,
而且也正是当年感动过我的那几个章节。这真是有一点费解的,四十多年了,难道
我的感情和欣赏力还停留在当年的水平上吗?作者在序言中说,这个“关于温和的
悒郁的遇合的故事”,是他的“编织幻梦的心儿的含泪的微笑”。是的,这是含泪
的微笑,但不是果戈理似的辛辣,也不是契诃夫似的沉重,它温柔而凄凉,带着梦
幻的光影。作者写这本小书时已是中年了,他说:“秋天(烦忧的生活)夺去了我
面颊的玫瑰色。”这是一朵美丽的、凄艳的小花,开在秋天的心境上。
主角是两个“拾得的孩子”:亚当,十八岁的中学生,有一个悲惨的童年,现
在在一个忠心的老保姆的照料下,过着贫寒的生活;另一个少女夏娃,比他小两岁,
是被两个流浪人收养,在卖艺的帐棚中长大的,他们钟爱她,唤她“小太阳”。当
这个小小的江湖班子到一个小镇上演出时,这两个“拾得的孩子”偶然地相遇而且
相爱了。这个江湖班子只在小镇上停留了两天,就又奔向另一个市集。这两个在巨
大热情中的初恋者不得不含泪分开了。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这里的爱情是写得如此纯洁和美丽,以致使我们不
得不深深同情这两个“拾得的孩子”,为他们的分离难过。同学之间的友爱是写得
如此纯朴、动人,而又带着只有中学生才会有的那种特殊的风格,使我们不得不会
心地微笑着,而又深受感动。那个老艺人和那个丑角是可爱的,穷困、颠沛的生涯
没有摧毁他们善良的心。那个教员巴南约席也是可爱的,他看来严肃却是慈祥,而
且富有人情味,他谅解了亚当:亚当因为与夏娃会见而上学迟到,却大胆地用“因
了春天的原故”作为解释,虽然那是十月十日。老教员严厉的脸上闪过了一个看不
见的微笑,春天的温暖也掠过了他苍老的心。
作者深深地同情这一对小情人。然而,他在生活中经历过许多痛苦,也亲见过
许多不幸,他知道他们是不得不分离的。他通过那个少女的口说过,她幼年时在一
家百货商店里看到过一个又好看又会说话的小玩偶,非常喜爱。当她好容易凑了一
笔钱,兴高采烈地去购买时,却看见一个有钱的小姑娘将它抱走了。店员拿出了另
一个肿脸的玩偶来哄骗她,深深伤害了她幼小的纯洁的心。以后,她逐渐发觉,有
许多次,当她怀抱着美丽的希望时,生活掷来的却不过是一个肿脸的玩偶。在那样
的社会中,对于那些贫困的人们,严酷的现实总是无情地粉碎了他们的梦想,即使
那是小小的、卑微的梦想。作者看清了这一点。如果他从这一点上深入追究下去,
他会得到应该得到的结论的。然而,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他却走向
了宿命论。他借那个老艺人的口,发出了一些虚无、悲观的论调,损伤了这本美丽
的小书。
但作者毕竟有一颗温柔、爱美、向善的心,他用哀伤的调子说出了一个美丽然
而凄凉的小故事。有一个友人在读了这本小书后,在底页上写着:“这是一本感人
的真挚的小书。它使人懂得爱,懂得青春的权利……”另一个友人又加了两句:
“是的,或许这样说更好些,它使人珍惜和尊重爱,珍惜和尊重青春的权利……”
这都说得很好。每一个人都将有、有着或有过青春,每一个人的青春都应该是幸福
和美丽的。对于那两个“拾得的孩子”,作者为他们被损伤了的青春的权利叹息,
同时也抱着祝福的心情。屠格涅夫在俄罗斯凄风苦雨的夜间,祝福过那些无家可归
的人。这本小书的作者在风雨飘摇的黑暗的社会中,祝福那些贫困的、纯真的少男
少女。引伸一步,这里要求的不仅是珍惜和尊重爱,珍惜和尊重青春的权利,而且
要求珍惜和尊重人的权利。我们惋惜作者只不过发出无可奈何的低沉的叹息,但我
们也珍爱作者的善良的祝福的心情。特别是,作者在生命的秋天还能讲述这样一个
虽然悲凉然而美丽的故事,说明他心里还怀着春天的温暖,还有着对春天的渴望。
那个教员巴南约席安慰因恋人的离去而痛苦的亚当说:“抬起头来!春天还会来的……
还有许多美丽的春天。”这是缥缈的希望,生活会掷来一个又一个肿脸的玩偶来哄
骗那些不幸的人们吧。但这也是真实的希望。它所以真实,不仅因为没有希望人就
不可能生活,而且总可以看到真正的出路和真正的春天的,只要“抬起头来”!
作者怀着真挚的深情讲述着,感动我们的不仅是美丽而凄凉的故事,而且也因
为他的这种真挚的深情。他感动过少年时候的我,也使我现在还深受感动,虽然我
也早已到了生命的秋天。可以责备我的进步太小,但我却为自己还能保持与少年时
候相通的心情而喜悦,即使说那是过分的温情、软弱也罢。是的,现实的斗争是如
此激烈,我面对过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也见到了剑的寒光和火的烈焰。但健
壮的心不一定就不能有一点纯真的柔情。不仅真实的憎恨和真实的追求必须要以真
实的爱为基础,而且如鲁迅先生所说,“无情未必真豪杰”,真正的强者也应该能
够柔和地爱的。我不满于自己的不够坚强,但却不必因为自己还多少保留着少年时
期纯真的感情而羞愧。
在三十多年前,我在自己排演的一个话剧的说明书中写着:“青春伴随着我们
整个的生命,有一段时日,我们占有它;其余的时日,充满了对它的回忆。”这是
说得太低沉了。其实,不仅在回忆中,青春应该永远与我们同在,不管面对的是萧
瑟的秋日还是凛寒的冬季,只要你心中保持着春的温暖和春的希望,只要你——
“抬起头来!”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