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文集
回答关于诗的几个问题
问: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旁人记述过你的一句话:你认为一首能激起你写诗的欲
望的诗就是好的诗,这句话有点意思,你愿稍加以解释吗?
答:是的,我说过这句话。
其实,不仅是诗,任何好的艺术作品,总会引起读者的一种激情,一种想象,
一种难以表述的感动和美的享受。这就能使你置身诗情中。对于一个写诗的人,就
能激发他创作的欲望。有时候,我读完一首好诗以后,会突然引发我想起以前曾想
动笔写,而由于酝酿不成熟而没有写的诗,我感到我此刻有作这首诗的激情了,于
是就写了下来。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有时候,在写一首诗之前,我会去找几首好诗
来读,那些诗与我想写的诗在内容上完全不同,但可以培养我的情绪。
不过,更重要的是你要在对生活的感受中来孕育你诗的胚胎。否则,读完好诗
后虽引起你的创作欲望也还是会写不出什么来的。不是吗?
问:那么,你认为怎样的诗是好诗?你喜欢的是怎样风格的诗呢?
一切好诗我都喜欢,不管它是什么风格的诗。譬如卞之琳的《断章》、徐志摩
的《沙扬拉娜》和艾青的《我爱这土地》,这三首小诗的风格是很不相同的,但都
是我所喜欢的。当然,这三首小诗内涵的深度,与时代精神结合的强度,以至体现
在其中的诗人对生活的态度,又是不一的。我们要能够在直接感受的基础上再进一
步加以分析。事实上,这种理性活动已初步融合在直接感受中。除了作品本身的魅
力外,这里欣赏者的个性、素质和修养也是重要的。
我认为的好诗首先是在感情上真挚。在你前面所谈的那一篇文章中,作者还引
述过我的一句话:诗最怕矫揉造作,而在诗中又最容易矫揉造作了。我最近偶然翻
读到了老托尔斯泰的一句话:“任何艺术都有背离正道的两个危险——庸俗和做作。
两者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能否通过这条小道决定于有没有激情。有了激情,
有了方向,那就可以逃过两个危险。两个危险之中以做作最为可怕。”他的认识和
体会当然是更全面、更深刻的。
从目前诗坛的情况来看,做作大致表现为两个方面:
一是感情的浮夸:或是无病呻吟;或是言不由衷;或是言过其实。
一是形式上的雕琢和语言上的卖弄。形式脱离了内容的需要玩弄一些花样,语
言上滥用通感,任意搭配,含糊不清。他们也许是追求朦胧。诗的朦胧可以是一种
美,因为某种意境和某种情绪原是难以用言辞表述的。这样的朦胧诗也许我们不能
完全读懂,但却大致总还能体会到诗人的感受,感觉到诗人跳动的心。但现在许多
诗却并不是朦胧而是晦涩,它并没有流动着作者的情绪,其中的感受是作者并没有
体验到,只是制造出来的,因而也就是虚假的。那么,读者又怎么可能从中受到什
么感染呢?——我赞成一切创新的努力,即使作品还不是那么成熟,那精神还是可
取的,但那需要一个基本的条件:对待艺术的真诚的态度,对待人生的真诚的态度。
感情是诗的生命。诗的艺术有高有低,但诗作为诗首先需要的是感情:真挚的
感情,凝炼的感情,达到了一定燃烧点的感情,而这还应该是从对生活的有别于前
人的新的感受所产生的新的感情,人们常谈到永恒的主题,如爱情、生死、善恶、
大自然等等。是的,这样的主题是每一时代、每一个诗人都会接触到的,然而那又
都具有各自时代的特色和每一个诗人自己的新的感受。这样才能使古老的主题具有
新的活力。
问:您是怎样看待技巧之于创作的重要性?怎样学习技巧?
答:我想将技巧的含意分作两个方面。
一是从事某种艺术所需要的基本功。譬如,写诗,就需要一定的对于语言的运
用能力,对于语感、词感的鉴别能力,对于韵律和节奏的掌握能力……以至一定的
审美能力(我犹豫了一下,是否应将这一条放入技巧的范畴之内,因为那是应该属
于诗人的内在修养的)。
一是诗人对他所反映的生活以及在生活中的感受的表现能力,也就是为了表现
内容而运用形式的能力,为了适应内容的需要创造形式的能力。
如果这样来理解,我认为技巧在创作中是十分重要的。我感到,不少诗作者
(包括我自己在内),特别是初学写作的诗作者,诗的基本功力还不足,还需要加
强锻炼。我还感到,在诗的美学方面,对诗的形式美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对诗的形
式的探讨还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将技巧运用在对于内容的表现上,是一个创造性的劳动过程,一个探求形式与
内容融合为一的过程。当技巧真正用于创作的时候,那就不仅仅是一个技巧问题,
至少,主要的不是技巧问题。首先是作者对生活的感受和感情(那里面当然包含着
对生活的认识、理解和追求,也包含着作者的审美情趣)。没有这一基础,技巧就
无从谈起。从这一基础游离出来,就容易堕入玩弄技巧的魔障。重要的是,努力去
表达、去抒发对生活的感受和感情,随着这种表达和抒发,形式就产生了。好的形
式是与内容融合无间的。那中间看不出技巧的卖弄。所以说,艺术是从技巧结束处
开始的。所以说,最高的技巧是看不出技巧。
不过,也的确存在着这样的情况:心有所感,却表达不出来,或表达得不是那
样准确、圆满。诗要求情真而意达,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就要看作者的基本功
力和素养了。
至于如何提高技巧,在我看来只有两个途径。一个途径是认真欣赏好的诗(我
说的是好的诗),有的诗还应该背诵,从中是可以体会到许多难以言传的东西的;
也要认真欣赏其他好的文学艺术作品,这样来全面提高自己的艺术素养和审美能力。
再一个途径是在创作实践中去逐渐积累经验,这要求严肃的创作态度,在创作过程
中认真推敲、琢磨,力求去准确、圆满地表达自己在生活中的感受和感情,那样也
就会逐渐提高自己的表现能力。
要注意两点:学习、欣赏好的诗时,不要仅仅只看它的表现手法或技巧,尤其
不要生硬地模仿,而是要学习它的创造性。另外,如果不是为了表现内容,仅仅在
形式上标新立异,凭一点小聪明玩弄一些小花样,或是以形式上的哗众取宠来掩盖
内容的苍白,那样的技巧我是难以欣赏的。
一个真正的诗人必然会注意形式,为了很好地表达他在生活中的感受、他所发
现的生活中的美,其形式必须是美的。
形式的不足和缺陷必然损害内容,损害诗的感染力。为了发掘生活中新的意蕴,
开拓艺术中的新的境界,诗人必须不断地探求新的表现手法,新的形式。诗人不仅
是美的寻求者,也是美的创造者。但是,真正的诗人决不是技巧的玩弄者,决不陷
于形式主义的泥潭。
问:所谓“灵感”是怎么回事?您的“灵感”通常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
答:有许多诗人、作家和艺术家都解释过“灵感”,他们谈的角度、内容、方
式有所不同,但都是从他们的创作经验得来的,除了那些过于玄虚的以外,我以为
都可供参考。
从我个人的经验看,灵感可以分作两个部份,或者说两个阶段。首先是生活或
自然中的某一现象、某一情景,闪电似的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一根弦,即一种蕴
藏着、潜伏着的感情,使它闪现出火花,因而引起了创作冲动。这是灵感的开端。
没有这一点触动,我是不可能写诗的。但仅仅只靠这一点触动,也还不能保证
可以写出诗。那要看能不能从那一点触动(感受)生发开去或深入下去,并用准确、
生动、纯洁的语言将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我的手册上留下了许多碎语片章,记录
了我在某种场合下的某种心境,但终于没有能够发展成为完整的诗。而有的时候,
在那一点触动下,我的感情燃烧了起来,想象力活跃了起来,沉浸到了对象中去,
进入了一种忘我、事实上又最能体现自我的状态,这也就是灵感的最佳状态。在这
种状态下,才有可能写出真的诗。这种灵感的最佳状态是应该争取到达,而在我又
往往是难以到达的。事实上,一个诗人是不是写出了一首真正的诗,他从自己创作
时的心境就可以体会到。
我还想补充一点。法国科学家巴斯德说过:“机会只偏爱有准备的头脑”。灵
感也只偏爱那些对生活怀有激情并有丰富的生活经历、感情经验和有一定审美情趣
的人。作为一个诗人,应该在平时就注意培养艺术感情,锻炼自己的艺术感受力。
前面说过,我有时去准备写一首诗或在写诗中途遇到困难时,往往找一些好诗来读,
用来孕育和启发我的创作激情。
我看到有些诗作者往往以发表过几百上千首诗自豪。产量多诚然是可贵、可喜
的。但千万不要勉强写诗,那样会将自己磨成一个“诗匠”的。不要将想写一首诗
的要求误认为是灵感。那是别一种感情(也许是一种发表欲),并不是出于对他所
要表现的对象的那种感情——一吐为快的感情。对于创作来说,这两种感情是有本
质的不同的。不幸的是,我们有一些作者有时是凭着前一种感情写诗的。
问:你前面引用过老托尔斯泰的一句话,我还看到在您的另两篇文章中,都引
用了老托尔斯泰的这句话:“真正的诗人是身不由己地怀着痛苦去燃烧自己并点燃
别人的。”您能不能对这句话稍作解释?
答:我的确很喜欢这句话。它从一个侧面表达了诗的真谛,表达了诗人与诗和
与读者的关系。
“身不由己”,这是指诗人创作时的情绪状态。诗人并不是理智地思考应该写
什么就写什么。他是迫于一种冲动,一种激情,从而产生了创造的欲望,这才有可
能达到艺术的真诚。
为什么是“怀着痛苦”?
那是由于对人生的渴望,对理想的追求。“愿望是半个生命,冷漠是半个死亡”
(纪伯伦)。对于诗人,尤其是如此。诗神决不与冷漠作伴。一个有渴望、有追求
的人,就会有对时代的忧患感,对人民的责任感;就会意识到自己应有向更高的境
界攀求的决心和由此而产生的自我斗争的苦恼。他因而有时承担着梦想的痛苦,有
时经验着“独沧然而涕下”的寂寞,有时感受到与大自然契合的欢欣,有时享有奉
献以至献身的欢乐……。一当诗人的种种圣洁的感情渐渐衰去以后,他就老去了,
即使他还年轻。
正是这种追求和渴望使诗人的心燃烧起来,他的诗句是用自己的心血写出的,
他在诗中投入了自己的生命。诗是诗人灵魂的显露。所以,诗随着人的成长而成长。
同时,人也是与他的诗一道成长的。在诗中,诗人使对象升华,也使自己升华。
写诗的过程,不仅是诗人感情倾泻的过程,也是感情锻炼的过程。每一首诗的
完成都使诗人自己经受一次灵魂的洗礼。
而只有自己燃烧,在诗中蕴藏着或辐射出光和热,才能使读者燃烧,使读者心
中产生光和热。感情的热流是架在诗人与读者心中的虹桥。
问:说诗要忠实于时代与生活,这在具体创作中应如何把握?忠实于时代与生
活和忠实于自己有矛盾吗?
答:忠实于时代与生活,这是就诗人的总的任务说的,是就诗的大方向说的。
可能有人不同意这种提法,认为这样会损伤了诗。但我认为诗并不是那样娇嫩的。
诗的美不是悬在云雾中或是关在象牙之塔里。她应该包含憎和爱,应该追求真和善,
而这些都不能脱离时代和生活。
而对具体的诗人,我宁可说,首先要忠实于自己。因为,如果不能忠实于自己,
那就不可能写出真诗,又何从谈起忠实于时代与生活呢?
忠实于时代与生活和忠实于自己是相矛盾的,如果诗人在精神上脱离时代与生
活。
忠实于时代与生活和忠实于自己是不相矛盾的,如果诗人力求达到时代精神的
高度,自觉地与时代精神融为一体,在生活的激流中去搏浪击波。
我们尊重诗人在创作中的真实的感情,决不要强求他们写什么。
而一个真正尊重自己的诗人,他就会尊重作为一个人的自己。他就会意识到作
为一个人在时代的风云中、在滚滚向前的生活洪流中的位置、责任,和他应该追求
的目标。
这首先是一个人的问题。重大题材或重要题材,也可能只是装腔作势的大话、
空话,或是没有经过作者内心熔炼的干涩的记录。而在一滴露珠、一棵草、一只鹰
上面,也可以反射出诗人对生活的热爱和斗争意志。而当然,使千千万万人民心灵
激荡的事件、现象、问题,也会激荡这样的诗人的心,在他的诗中得到直接或间接
的反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