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屋檐下 |
第二幕 〔同日下午。 〔客堂间,——杨彩玉伏在桌上啜泣,匡复反背着手,垂着头,无目的地踱着, 二人沉默。 〔客堂楼上,——小天津躺在施小宝的床上,脸上浮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抽着 烟。施小宝哭丧着脸,在梳妆台前打扮,沉默。 〔亭子间,——夹着小孩哭声里面,黄家楣大声地在和他父亲谈话,言语不很 清楚。不一刻,桂芬带着紧张的表情,拿了热水瓶慢慢地下楼来,她耸着耳朵在听 他们父子间的谈话,开后门出去。 〔灶披间,——赵妻在缝衣服,无言。 〔一分钟之后。 〔太阳一闪,灿然的阳光斜斜地射进了这浸透了水气的屋子,赵妻很快地站起 身来,把湿透了的洋伞拿出来撑开,再将一竹竿的衣服拿出来晒。 黄 父 (声)瞧,不是出太阳了吗?(一手推开窗) 黄家楣 (声)爸,再住几天,晚上天晴了去看《火烧红莲寺》……(咳嗽) 黄 父 (声)下了半个月的雨,低的几亩田,怕已经氽掉啦,不回去补种, 今年吃什么? 〔赵妻好容易将衣服晒好,回到室内坐定,拿起针线,太阳一暗,又是一阵大 点子的骤雨,连忙站起来,收进。 赵 妻 (怨恨之声)唧! 匡 复 (踱到杨彩玉面前站定)那么你说……你跟志成的同居…… 〔杨彩玉无语。 匡 复 (独白似的)你跟他的同居,单是为着生活,而并不是感情上的…… 〔杨彩玉无言,不抬起头来,右手习惯地摸索了一下手帕。 〔匡复从地上拾起手帕,无言地交给她,沉默。门外卖物声,阿香悄悄地从后 门推门进来,好像担心着踏湿了的鞋子似的,不敢进来。 匡 复 唔,生活,为了生活!(点头,颓然地坐下。一刻,又像讥讽,又像 在透漏他蕴积了许久的感慨)短短的十年,使我们全变啦。十年之前,为着恋爱而 抛弃了家庭,十年之前,为着恋爱而不怕危险地嫁了我这样一个穷光蛋;可是,十 年之后……大胆的恋爱至上主义者,变成了小心的家庭主妇了! 〔杨彩玉无言,揩了一下眼泪,望着他。 匡 复 彩玉!怕谁也想不到吧,你能这样的……(不讲下去) 杨彩玉 (低声)你,还在恨我吗? 匡 复 不,我谁也不恨! 杨彩玉 那么,你一定在冷笑,……一定在看不起我吧。当自己爱着的丈夫在 监牢里受罪的时候,将结婚当做职业,将同情当做爱情,小心谨慎地替人管着家。…… 匡 复 彩玉! 杨彩玉 (提高一些声调)但是,在责备我之前,你得想象一下,这十年来的 生活!我跟你结婚之后,就不曾过过一日平安的生活,贫穷,逃避,隔绝了一切朋 友和亲戚。那时候,可以说,为着你的理想,为着大多数人的将来,我只是忍耐, 忍耐,……可是你进去之后,你的朋友,谁也找不到,即使找到了,尽管嘴里不说, 态度上一看就知道,只怕我连累他们。好啦,我是匡复的妻子,我得自个儿活下去, 我打定了主意,找职业吧,可是葆珍缠在身边。那时候她才五岁,什么门路都走遍, 什么方法都想尽啦,你想,有人肯花钱用一个带小孩的女人吗?在柏油路粘脚底的 热天,葆珍跟着我在街上走,起初,走了不多的路就喊脚痛,可是,日子久了,当 我问她,“葆珍,还能走吗”的时候,她会笑着跟我说:“妈!我走惯啦,一点也 不累。”……(禁不住哭了)这是——生活! 匡 复 (痛苦地走过去抚着她的肩膀)彩玉,我一点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我只是说……杨彩玉 你说,这世界上有我们女人做事的机会吗?冷笑,轻视,排 挤,轻薄,用一切的方法逼着,逼着你嫁人!逼着你乖乖的做一个家庭里的主归!…… 匡 复 彩玉!过去的事,不用讲啦,反正讲了也是没有法子可以挽回来。你 得冷静一下,我们倒不妨谈谈别的问题。 杨彩玉 ……(一刻)别的问题?(回转身来) 匡 复 唔……(沉默,踱着) 〔桂芬泡了开水回来,手里托着几个烧饼。阿香艳羡地跟着进来,桂芬上楼去。 一刻,黄家楣与桂芬出来,站在楼梯上。 黄家楣 (带怒地)方才我出去的时候,你跟爸爸说了些什么? 〔桂芬摇头。 黄家楣 没有说?那为什么上半天还是高高兴兴的,一会儿就会要回去呢?他 说今晚上要回去了! 桂 芬 今晚上?(吃惊)不是讲过了去看戏吗? 黄家楣 (恨恨地)已经自个儿在收拾行李啦,还装不知道! 桂 芬 装不知道?你说什么? 黄家楣 我说你赶他走的! 桂 芬 我……赶……他……走!家楣!你讲话不能太任性,我为什么要赶走 他?我用什么赶走他? 黄家楣 (冷冷地)为什么,为着我当了你的衣服;用什么,用你的眼泪,用 你那副整天皱着眉头的神气。他聋了耳朵,但是他的眼睛没有瞎,你故意地愁穷叹 苦,使他……使他不能住下去!…… 桂 芬 我故意地?……黄家楣 我爸爸老啦,你,你,你…… 桂 芬 (被激起了的反驳)你不能这样不讲理!你别看了别人的样,将我当 作你的出气洞。你希望你爸爸多住几天,我懂得,这是人情。可是我问你,这样多 住了几天,对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只是逼死大家,大家死在一起,…… 我,(带哭声)我为什么要赶走……他〔黄家楣无言,以手猛抓自己的头发。 桂 芬 (委婉地)家楣!你自己的身体…… 〔亭子间小儿哭声。 黄 父 噢,别哭别哭,我来抱,好,好…… 〔桂芬用衣袖揩了一下眼泪,黄家楣很快地拿自己的手帕替她揩干,让桂芬回 房间去。黄家楣垂着头,跟在后面。 匡 复 (听完了他们的话)那么——你们现在的生活…… 杨彩玉 (苦笑)你看!匡 复 我看,志成也很苍老了。也许,我今天来得 太意外,方才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在他从小就有的忧郁症之外,现在又加了焦躁病 啦…… 〔杨彩玉无语。 匡 复 他在厂里的境遇? 〔杨彩玉摇头。 匡 复 依旧是不结人缘? 杨彩玉 (点头,一刻)你看,我呢?我老了吧! 匡 复 (有点难以置答)唔……杨彩玉 老啦? 〔匡复望着她。杨彩玉 你说啊,我—— 〔匡复沉默不语。杨彩玉 (佯笑)不说,唔,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彩玉啦! 匡 复 (仓皇)不,不,我在想…… 〔沉默。 杨彩玉 想?唔,那么你看,我幸福吗? 匡 复 我希望! 杨彩玉 你讲真话!你看,他能使我幸福吗? 匡 复 我希望,他能够。 杨彩玉 (冷笑,避开他的视线)你说我变了,我看,你也变啦。你已经没有 以前的天真,没有以前的爽快啦。 匡 复 什么?你说…… 杨彩玉 (很快地接上去)假使我现在告诉你,志成不能使我幸福,我现在很 苦痛,葆珍跟我一样地也是受着别人的欺负,那你打算……(凝视着他)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他在厂里不结人缘,受人欺负,被人当作开玩笑的对象。他的后辈一 个个地做了他的上司。整天地担忧着饭碗会被打破,回到家里来,把外面受来的气 加倍地发泄在我的身上,一点儿不对,嘟着嘴不讲话,三天五天地做哑巴,……复 生!你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算幸福吗? 匡 复 (痛苦地)彩玉,我对不住你…… 〔后门推开,葆珍很性急地回来,赵妻看见她,很快地对她招手,好像要报告 她一些什么消息;可是葆珍好像全不注意,大踏步地闯进客堂间里。二人的谈话中 断,匡复反射地站起身来。 杨彩玉 葆珍,过来,这是……(碍口) 匡 复 (抢着)是葆珍吗?(以充满了情爱的眼光望着) 葆 珍 (吃惊)认识我?先生尊姓? 杨彩玉 葆珍……(语阻) 匡 复 (笑着)我姓匡…… 葆 珍 (很快)Kuan?怎么写?(天真烂漫) 匡 复 (用手指在桌上写着)这样一个匚里面,一个王字。 葆 珍 匡?(做着夸大的吃惊的表情)有这样奇怪的姓吗?这个字作什么解 释? 匡 复 (给她一问便问住了)那倒—— 葆 珍 (很快地跑到桌子边去找出一本小小的字典,翻着)匚部,一,二, 三,四,……有啦,喔,Kuang,匡正,改正的意思,可是匡先生,这样的字,现在 还有人用吗? 匡 复 (始终以惊奇而爱惜的眼光望着她)唔,用是用,可是已经很少啦。 葆 珍 没有用的字,先生说,就要废掉,对吗? 杨彩玉 葆珍! 匡 复 唔!你很对!(笑着)我今后就废掉它。 葆 珍 那好极啦,妈,为什么老望着我?快,给我一点儿点心,我要去上课 啦。 匡 复 为什么,不是才下课吗? 葆 珍 不,(骄傲地)方才先生教我,此刻我去教人,我是“小先生”,教 人唱歌,识字。 匡 复 “小先生”? 〔杨彩玉拿了几块饼干给她,她接着边吃边说。 葆 珍 “小先生”,不懂吗?小先生的精神,就是“即知即传人”,自己知 道了,就讲给别人听……啊,时候不早啦,再会!(跳跑而去,至门口,嘴里唱着) “走私货,真便宜!” 赵 妻 (低声而有力地)葆珍!…… 〔葆珍不理而去。 匡 复 (不自觉地,跟了一两步,望她出去之后才回头来)唔,日子真快! 杨彩玉 (怀旧之感)你看,她的脾气,不是跟你年青的时候完全一样吗?你 做学生的时候,不是为了一门代数,几晚上不睡觉,后来弄出了一场病吗?她也是 一样,什么事,都要寻根究底的! 匡 复 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精神了。……(沉吟了一下,想起似的)彩 玉!我此刻倒觉得安心了。当我在里面脚气病厉害的时候,我已经绝望,在这一世, 怕总不能再和你们见面啦,可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葆珍,居然跟我年青的时候一 样…… 杨彩玉 你安心啦?你以为葆珍很幸福吗? 匡 复 不,我不是这意思…… 杨彩玉 (忧郁地)在她洁白的记忆里面,也已经留下了一点洗刷不掉的黑点 了,别的小孩们叫她……(望着匡复) 匡 复 什么?连她也有—— 〔这时候后门口小孩子争吵之声,赵妻望着门外。 阿 牛 (声)拿出来!拿出来! 阿 香 (声)这是我的!姆妈!(大声地叫) 赵振宇 (从学校里回来的模样,两手拦着两个孩子进来)到里面去!到里面 去!(见阿牛和阿香扭在一起)哈哈…… 阿 牛 拿出来!(回头对他爸爸)这是我的“劳作”,她把我弄掉了,拿出 来! 阿 香 妈给我玩的!是我的! 〔二人扭打,赵振宇始终不加干涉,带笑地望着。赵妻连忙放下了针线出来。 赵 妻 阿牛!(看见赵振宇的那副神气,虎虎地)尽看!打死了人也不管! (去扯阿牛) 赵振宇 (神色自若)不会不会,黄梅天,让他们运动运动也好! 赵 妻 不许打,阿牛!你这死东西! 〔阿牛一拳将阿香打哭了。 赵振宇 哈哈哈…… 赵 妻 (死命地将阿牛扯开)你还笑! 〔赵振宇机械地,有点儿做作,忍住了笑。这时候阿牛猛扑过去,从阿香手里 夺回了一张纸板细工。 赵 妻 什么,你抢,抢,……(扯着阿牛进房去) 赵振宇 (蹲下来,拿出手帕来替阿香揩眼泪,一边用教员特有的口吻)别哭 啦,我跟你讲过的,打胜了不要笑,打败了不许哭,哭的就是脓包!(顾虑着他妻 子听见,低声地)明天再来过!(带着阿香进房间去)我跟你哥哥讲的故事你也听 过的,拿破仑充军到爱尔伐岛去的时候,他怎么说?唔,唔……啊,你瞧!阿牛已 经在笑啦。(大声地)哈哈哈……… 〔前楼,——施小宝已经打扮好了,听见赵振宇的笑声,想起了什么似的往楼 下走。 小天津 (狠狠地)哪儿去? 施小宝 (举起她穿着拖鞋的脚)我又不会逃,急什么?(下楼,走到灶披间 门口,对赵振宇悄悄地招手)赵先生! 赵振宇 喔,你在家?(走过去) 〔赵妻怒目而视,望着。 施小宝 (低声地)请你替我查一查这几天报…… 赵振宇 什么事? 〔赵妻起身站在灶披间门口。 施小宝 请你替我查一查,Johnie——那死胚的船什么时候回到上海来? 赵振宇 喔喔,(回身去拿报,又想起了似的)那船叫什么名字啊? 施小宝 那倒……唔,有个丸字的。 赵振宇 哈哈……有个丸字的船可多得很呐,譬如说…… 施小宝 那么—— 赵 妻 (故意使她听见)不要脸的! 赵振宇 你们先生快回来啦? 施小宝 (回身,忧郁地)能回来倒好啦!(上楼去,一想,又回下来,走向 客堂间,看见有客,踌躇)喔,对不住,林先生不在家? 杨彩玉 嗳,有什么事吗? 施小宝 (难以启口)林师母!我跟你讲一句话。 杨彩玉 (走到门边)什么? 施小宝 林先生就回来吗? 杨彩玉 有什么事吗?……可以跟我说。 施小宝 (迟疑了一下,决然,但是低声地)您可以替我把我房间里的那流氓 赶走吗? 杨彩玉 什么?流氓? 〔匡复站起来。 施小宝 他,他要我,……我不高兴去,过一天我那死胚回来了会麻烦…… 杨彩玉 我不懂啊,那一位是你的…… 小天津 (有点怀疑,站起来,走到楼梯口)小宝! 施小宝 (吃惊,很快地)他是白相人,他逼着我到—— 小天津 (大声)小宝! 施小宝 (回身,上楼去,哀求似的)假使林先生回来啦,请他……(上去) 匡 复 (看她走了之后)什么事?杨彩玉 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仰望着楼上。 施小宝 急什么,又不去报死! 小天津 人家等着,走啦! 施小宝 (勉强地坐下,穿高跟鞋)烟卷儿。 〔小天津摸出烟盒,已经空了,随手将自己吸着的一支递给她。 施小宝 (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将它丢了,故示悠闲地)你可知道,Jo hnie明天要回来啦。 〔小天津若无其事。 施小宝 你不怕他找麻烦? 小天津 (不理会,突的站起来)走! 施小宝 (做个媚眼)可是,这也要把话讲明白了再走啊!(接近他,做个媚 态) 小天津 你要我动手吗?(虎虎地将她拉开) 施小宝 (掩饰内心的狼狈)那么我明天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反正你是有种 的。(起身,被小天津威胁着下楼) 小天津 (在楼梯上)告诉你,Johnie此刻在花旗,懂吗? 〔施小宝不语,二人出去。赵妻怒目送之,回头来要发话,但是没有对手,只 能罢了。〔门外卖物声,天骤然阴暗。 桂 芬 (走到平台上,叫)林师母!请您把电灯的总门开一开! 〔杨彩玉无言地开了电灯总门,亭子间骤然明亮。远远的雷声。以下在匡复与 杨彩玉讲话间,亭子间与灶披间的住户们开始作晚餐的准备。 杨彩玉 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啊,你看,我们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幸福吗? 〔匡复沉默。 杨彩玉 假使,你真心说,假使你以为我跟葆珍的生活都很不幸,那么……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你能安心吗? 〔匡复痛苦,无言。 杨彩玉 (走近一步)你为什么不讲话呀?你当初不是跟我说,你要用你一切 的力量使我幸福吗? 匡 复 (痛苦地)彩玉,你别催逼我!我的头脑混乱了,我不知应该怎么办, 我,我……(站起来无目的地踱着) 杨彩玉 (沉默了片刻之后)唔,复生!你记得黛莎的事吗? 匡 复 (站住)黛莎? 杨彩玉 唔,我们在小沙渡路的时候,我害了伤寒,你坐在我床边跟我讲的一 个故事,小说里的那女人不是叫黛莎吗? 匡 复 啊啊,…… 杨彩玉 那时候你嫌我软弱,讲到黛莎的时候,你总说,彩玉,要学黛莎,黛 莎多勇敢啊!那叫什么书?我记不起啦! 匡 复 唔,那是,……那书的名字是叫做《水门汀》吧。 杨彩玉 对啦,《水门汀》,你现在觉得黛莎那样的女人怎么样?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你跟我讲的许多故事里面,不知怎么的,我老也忘不了黛莎。也许— — 匡 复 (拦住她)彩玉,你别说啦,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 杨彩玉 我当然不能比黛莎,可是你不是说,永远永远地要使我幸福吗?只要 你活着。 〔匡复无言。 杨彩玉 (进一步地)你说,我不能学黛莎吗?像那小说里面一样,当她丈夫 回来的时候,…… 匡 复 (惨然)可是,你可以做黛莎,而我早已经不是格莱普啦。黛莎再遇 见她丈夫的时候,她丈夫是一个战胜归来的勇士,可是我(很低地)已经只是一个 人生战场的残兵败卒啦。 杨彩玉 复生! 匡 复 方才你说,我也变啦,对,这连我自己也知道,我也变啦,当初我将 世上的事情件件看得很简单,什么人都跟我一样,只要有决心,什么事情都可以成 就,可是,这几年我看到太多,人事并不这样简单,卑鄙,奸诈,损人利己,像受 伤了的野兽一样的无目的地伤害他人,这全是人做的事!……(突然想起似的)喔, 可是你别误会,这,我绝不是说志成,他跟我一样,他也是弱者里面的一个! 杨彩玉 (感到异样)复生,这是你讲的话吗?弱者,你现在已经承认是一个 弱者了吗?你当初不是几次几次地说…… 匡 复 所以,我坦白地承认我已经变啦,你瞧我的身体,这几年的生活,毁 坏了我的健康,沮丧了我的勇气,对于生活,我已经失掉了自信。……你看,像我 这样的一个残兵败卒,还有使人幸福的资格吗? 杨彩玉 那么你说……我们之间的…… 匡 复 (绝望地)我方才跟志成说,我反悔不该来看你们,我简直是多此一 举啦。 杨彩玉 复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以前,你是从来也不说谎话的! 〔匡复无言。 杨彩玉 (含着怒意)那么,你太自私,你欺骗我!从你和我结婚的那时候起。 匡 复 什么?(走近一步) 杨彩玉 问你自己! 匡 复 彩玉!我没有这意思,我只是说对于生活,我已经失掉了自信,我没 有把握,可以使你和葆珍比现在更…… 杨彩玉 那么我问你,很简单,假定,这八年半里面,你没有志成这么一个朋 友,我跟他也没有现在一样的关系,那么很自然,假定我跟葆珍现在已经沦落在街 头,也许,两个里面已经死了一个,假定,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你找到了我,我要 求你帮助,那时候,你也能跟方才一样地说:“我已经没有使你们幸福的自信,我 只能让你们饿死在街上”吗? 匡 复 (一句话被问住了,混乱)那……那…… 杨彩玉 那么我只能说,要不是你太残酷,那就是你在嫉妒! 匡 复 (茫然自失)彩玉! 杨彩玉 要是在别的情形之下,你一定会对我说,彩玉我回来啦,别怕,我们 重新再来过,可是现在,——你,你已经厌弃我了!——为着我要生活…… 匡 复 彩玉,别这么说,我,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简直不能再想啦!(焦躁 苦痛) 〔弄内性急地叫喊着的《大晚夜报》的呼声,赵振宇急忙忙地买报。杨彩玉 (央求地)复生!你不能再离开我,不能再离开那被人看作没有父亲的葆珍,为着 葆珍,为着我们唯一的…… 匡 复 (吟沉了一下)这,这不使志成……不使志成更苦痛吗? 杨彩玉 (沉默了一下)可是,我早就跟你说,这只是为着生活…… 匡 复 (垂头,无力地)彩玉!…… 杨彩玉 (捏着他的手)打起勇气来,……从前你跟我讲的话,现在轮着我对 你讲啦。(笑,扶起他的头)你还年青呐,(摸着他的下巴)好啦,把胡子剃一剃!…… (一边说,一边从抽斗里找出林志成的安全剃刀等等)复生!别多想啦,今天是应 该快活的,对吗? 匡 复 (充满了蕴积着的爱情,爆发般地)彩玉!(将头埋在她的胸口) 杨彩玉 (抚着他的头发)复生!你,你……(感极而泣,与匡复二人依偎着) 〔天色渐暗,沙嗓子的老枪没气力地喊着《大晚夜报》、《新闻夜报》、“无 线电节目”……从前门外经过,尖喉咙的女人喊着《夜报》等等。〔灶披间点了电 灯。 〔突然,前门猛烈地敲门声,匡复和彩玉反射地分开。 杨彩玉 谁?(一边去开门) 〔厂里的一个青年职员,带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进来,满头大汗。青年 快, 叫林先生快去! 杨彩玉 他没有回来啊。 青 年 (差不多要闯进来搜寻似的姿势)林师母,您帮帮忙,工务课长已经 在发脾气啦,这不干我的事啊。(大声地)林先生! 杨彩玉 (惊奇)真的他没有回来啊,上半天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有什么 事吗? 青 年 (焦躁地)事可多呐,……林师母,当真……那么您知道他到哪儿去 吗? 杨彩玉 (着急)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有什么事吗?…… 青 年 (不回答她,回头对工头)那您赶快到二厂去看一看。 〔工头将匡复上下地望了一下,下场。 青 年 林师母,事情很要紧,要是他不去,……(揩一揩额上的汗)好啦, 他回来,立刻请他就来,大老板也在等他。(匆匆而下) 杨彩玉 喂喂……(看见他走了,关了门,担忧地望着匡复) 匡 复 (紧张地)什么事? 杨彩玉 近来厂里常常不安静,可是…… 匡 复 他到哪儿去啦?……(不安地)他不会做出…… 杨彩玉 (低头)不会吧,可是……(也感到不安) 〔后门外一阵笑声,骂声,门推开,李陵碑喝醉了酒,带跌带撞地进来,嘴里 哼着。后门好像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孩和妇女,阿香夹在里面,匡复耸耳听;但 是杨彩玉却早知道这是李陵碑的日常功课了,看了一看方才拿出了的安全剃刀,去 替他倒水。 李陵碑 (醉了的声音)要我唱,我就唱,这有什么……(唱)“金乌坠,玉 兔升,黄昏时候……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门外人声一 好!马连良老板差不多! 门外人声二 再来一个! 门外人声三 李陵碑你的娇儿死啦!死啦! 李陵碑 (突然旋转身来)妈的,谁说,谁说,咱们阿清在当司令,也许是师 长,督办,也许,……也许…… 门外人声一 也许已经是炮灰! 门外人声二 别打岔,让他唱下去! 李陵碑 (用拳头威胁门边的小孩)妈的,你们也敢欺负我! 〔小孩们一哄而走,笑声,但是一下又重新集合起来。 李陵碑 阿清当了司令回来,我就是……(舌头不大灵便)老太爷啦,妈的…… (走近赵振宇身边,不客气地将他在看的报纸夺来,指着)赵……赵……赵先生, 报上有李司令,李阿清司令到上海来的消息吗? 〔赵振宇带笑地望着他。 李陵碑 登出来的时候,你……你告诉我,我,我请你喝酒!(将报纸还给他) 妈的,有朝一日,阿清回来……(跌跌撞撞地上楼去,苍凉地唱)“含悲泪,进大 营,双眉愁皱,腹内饥,身又冷,遍体飕飕……” 赵振宇 (起身来将闲人遣走)没有什么好看!……(回头来见阿香,一把抓 住)你也看,我跟你说过,李陵碑来的时候,不准笑,你……你,(不管阿香懂不 懂地)你简直是幸灾乐祸啦,这,这…… 〔天色愈暗,杨彩玉开电灯,给匡复倒了洗脸水,望着他。 匡 复 怎么回事? 杨彩玉 阁楼上的房客,怪人,他有一个单生子,在“一二八”打仗的时候去 投军,打死啦,找不到尸首,可是他一定说,儿子还活着,在当司令,有点儿神经 病啦。 匡 复 唔……(感慨系之,剃须) 李陵碑 (声)(苍凉的歌声)“……不由人,珠泪双流……” 〔黄父抱了小孩下来。远雷。 桂 芬 (从亭子间门口)爸爸,晚啦,别抱他出去! 〔黄父根本不曾听见,看见赵振宇殷勤地和他招呼。 赵振宇 老先生!天要下雨啦! 黄 父 (依旧是答非所问)今晚上要回去啦,多抱一抱,哈哈……(多少的 在态度上已经有一点忧郁了) 赵振宇 什么,回乡下去?不是说,(回头问他妻子)今晚上去看戏吗? 〔黄家楣从窗口探出头来。 黄 父 今年雨水太多,低的田春苗要补种了…… 赵振宇 多玩几天呐,上海好玩的地方还多呐。 黄 父 (哄着小孩,自言自语地)好,好,外面去买东西给你吃。……(正 要出门的时候,电光一闪,一个响雷,他只能回转,望了望天,对赵振宇)所以说, 这个世界是变啦。咱们年纪轻的时候,天上打闪,总有雷的声音的,可是变了民国, 打闪也没有声音啦,对吗?有人说:雷公敲的鼓破啦。 赵振宇 什么,方才不是……(一想就明白了)哈哈!……(大声地)老先生! 雷公的鼓没有破,还是很响的,你老先生的耳朵不便啦,所以听不见啊,哈哈哈…… 黄 父 什么,我说,不打雷,地上的春花就要…… 赵振宇 (好容易制止了笑,对他妻子)你听见吗?他说变了民国,天就不打 雷啦,哈哈哈——(又诚恳地对黄父)天上的雷,是电气,换了朝代也要响的…… (又听见远雷声)诺诺,又响啦。 黄 父 (摸不着头脑)什么?天上…… 赵振宇 (大声)天上的雷,不是菩萨,是电气,(对他耳朵)电气…… 黄 父 (还是不懂)生气?我……我不生气。 赵振宇 (大声)电气,电灯的…… 赵 妻 酱油没有了,去买! 赵振宇 (大声地)天上的云里面,有一种电气,电…… 赵 妻 (将酱油瓶拿到他的鼻子前面)去买酱油! 赵振宇 (忘其所以,用更大的声音对他妻子)叫阿牛去买! 赵 妻 (一惊,狠狠地)我又不聋! 〔始终忧郁着的黄家楣,这时候也不禁破颜一笑。 赵振宇 (省悟)啊,对啦,(低声)叫阿牛去买吧!(又回头对黄父,同样 低声地)天上有一种电气,…… 赵 妻 (狠狠地)阿牛在念书。(把酱油瓶塞在他手里) 赵振宇 (无法可想,对黄父大声地)等一等,我就来。(出去) 黄 父 (莫名其妙,对赵妻)他说什么?唔,耳朵不方便……(回身上楼去) 桂 芬 (正拿了铅桶下来,在楼梯上)爸爸,当心。(开了楼梯上的电灯) 黄 父 (一怔)唔,……(望着电灯,上楼去) 赵 妻 (看见桂芬下来)喂,为什么老先生今晚上要回去了? 〔桂芬点头无言。 赵 妻 有了什么要紧的事?家里…… 桂 芬 老年人都有点儿怪!说起要走,今晚上就要走啦。 赵 妻 (鬼鬼祟祟)你知道,(指着客堂间低声)林师母从前的男人…… 赵振宇 (回来,看见那种神气)改不好的脾气,我跟你说,人家的事,不要 管,人家的丈夫也好…… 赵 妻 (狠狠地制止了他)嘘,(低声地)那你为什么要来管我呐? 赵振宇 (搔着头进去,忽然想起)啊,楼上的老先生呢?方才的话没有讲完 呐。 赵 妻 (依旧鬼鬼祟祟地对桂芬)方才我听见姓林的跟他说,葆珍怎么怎么 样……(见阿香走过来听,狠狠地)听什么?小鬼!(继续对桂芬)姓林的跑走啦, 方才我听见女的在哭,啊哟,这事情真糟糕吗!那男的你看见过没有? 桂 芬 (摇头)还在吗? 赵 妻 (点头)唔,穿得破破烂烂的,像戏里做出来的薛平贵…… 〔正要讲下去的时候,林志成带着兴奋的表情,从后门进来。她很快地将要讲 的话咽下,若无其事。 〔林志成手里拿了一瓶酒和一些熟食之类的东西,照旧谁也不理会地往里面走。 赵振宇 (看见他)噢,林先生!(站起来,用手指着晚报上的记事)你们厂 里今天—— 〔林志成好像不听见似的走过,赵振宇只能重新坐下,赵妻兴奋地望着林志成 的背影。 杨彩玉 (望着修好了面的匡复)瞧,不是年青了很多吗? 〔林志成无言地进去,杨彩玉和匡复离开了一步。匡复多少的觉得有点狼狈。 杨彩玉 方才厂里的小陈来过啦,说要你—— 林志成 (沉重地)我知道。(将酒瓶和熟食交给杨彩玉) 杨彩玉 厂里有什么事吗?说要你立刻就去…… 林志成 我知道,家里没有什么菜,到弄口的小馆子里去叫几样。(对匡复) 今晚上喝一点儿酒吧。 匡 复 志成,您—— 林志成 (强自振作,态度很不自然)复生!咱们已经很久不在一块儿吃饭啦, 你不喝酒,可是今晚上也得喝一杯,我也很久不喝啦,我今天很愉快,你要替我欢 喜,我解放啦。 匡 复 (苦痛)志成,你别这么说…… 林志成 不,不,今天真痛快,我从一方面受人欺负,一方面又得欺负人的那 种生活里面解放出来啦。(大声)我打破了饭碗。可是从今以后,我可以不必对不 住自己良心地去欺负别人啦。 匡 复 (差不多同时地)什么,你…… 杨彩玉林志成 笑话,要我去收买流氓,打人,哼,我为什么要这样下流,我 可以不干!哼,真痛快,什么工务课长,平常那么威风,(渐渐兴奋)今天又给我 看到了!(对杨彩玉)你去预备饭吧。 匡 复 (关心地)志成,你休息一下,我看你很倦了! 林志成 不,不,我很高兴,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今天才拿掉啦!复生! 这不是很奇怪吗?以前,我尽是害怕着丢饭碗,厂里闹着裁人的时候,每天进厂, 都要看一看厂务主任的脸色;主任差人来叫的时候,全身的血,会奔到脸上来。可 是今天,当他气青了脸,拍着桌子说:“你给我滚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怕,我 很镇静,这差不多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杨彩玉 (端了一盆水给他)你…… 林志成 (兴奋未退)工场管理本来不是人做的,上面的将你看成一条牛,下 面的将你看做一条狗。从朝到晚,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肯给你看一点好脸色,可是现 在,我可以不必代人受过,可以不必被人看做狗啦,(歇斯底里地)哈哈哈! 匡 复 志成,你别太兴奋!…… 林志成 可是,第一,你得先替我高兴啊,我从这样的生活里面逃出来…… 杨彩玉 (不自禁地)那么你今后…… 林志成 今后,唔。(不语,洗脸) 〔这时候赵妻偷一个空,又来窥探,一方面阿香看见母亲不在,便一溜烟地往 门外跑出。 赵振宇 阿香,阿香! 〔赵妻回头看了一眼。 〔送包饭的拿了饭篮从后门进来,一径往楼上走,到前楼门外叩门,不应,偷 偷地从门缝里张了一下,将饭篮放在门口,下。 〔林志成洗了脸。杨彩玉去预备夜饭。 林志成 (走到匡复面前,欲言又止)唔,复生!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的……做朋友吗? 匡 复 那当然……可是,这事情,我还得跟你……不,嗳,我不知怎么说才 好!…… 〔林志成颓然地坐下。赵妻回来,看见阿香不在,跑到门口。 赵 妻 阿香,阿香!(出门去,一会儿就扯着阿香进来)死东西!整天的野 在外面,你不要吃饭吗? 〔桂芬在平台上用打气炉烧饭。杨彩玉拿了钱出去买菜。 林志成 (习惯地)什么,葆珍还没有回来吗?彩玉,去找一找葆珍! 〔门外卖物声,静静地。 ——幕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