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登载,重庆的朋友预备为老舍兄举行写作二十年纪念,这确是一桩可喜
的消息。因为二十年不算短的时间,一个人能不断的写作下去,并不是容易的事,
我也想写作过,─—在十几年以前,也许有二十年了,可是开始之年,也就是终止
之年,回想起来,惟有惘然,一个人生命的空虚,终归是悲哀的。
我在青岛山东大学教书时,一天,他到我宿舍来,送我一本新出版的《老牛破
车》,我同他说,“我喜欢你的《骆驼祥子》”,那时似乎还没有印出单行本,刚
在《宇宙风》上登完。他说,“只能写到那里了,底下咱不便写下去了。”笑着,
“嘻嘻”的─—他老是这样神气的。
我初到青岛,是二十五年秋季,我们第一次见面,便在这样的秋末冬初,先是
久居青岛的朋友请我们吃饭,晚上,在一家老饭庄,室内的陈设,像北平的东兴楼。
他给我的印象,面目有些严肃,也有些苦闷,又有些世故;偶然冷然的冲出一句两
句笑话时,不仅仅大家轰然,他自己也“嘻嘻”的笑,这又是小孩样的天真呵。
从此,我们便厮熟了,常常同几个朋友吃馆子,喝着老酒,黄色,像绍兴的竹
叶青,又有一种泛紫黑色的,味苦而微甜。据说同老酒一样的原料,故叫作苦老酒,
味道是很好的,不在绍兴酒之下。直到现在,我想到老舍兄时,便会想到苦老酒。
有天傍晚,天气阴霾,北风虽不大,却马上就要下雪似的,老舍忽然跑来,说有一
家新开张的小馆子,卖北平的炖羊肉,于是同石荪仲纯两兄一起走在马路上,我私
下欣赏着老舍的皮马褂,确实长得可以,几乎长到皮袍子一大半,我在北平中山公
园看过新元史的作者八十岁翁穿过这么长的一件外衣,他这一身要算是第二件了。
那时他专门在从事写作,他有一个温暖的家,太太温柔的照料着小孩,更照料
着他,让他安静的每天写两千字,放着笔时,总是带着小女儿,在马路上大叶子的
梧桐树下散步,春夏之交的时候,最容易遇到他们。仿佛往山东大学入市,拐一弯,
再走三四分钟路,就是他住家邻近的马路,头发修整,穿着浅灰色西服,一手牵着
一个小孩子,远些看有几分清癯,却不文弱,─—原来他每天清晨,总要练一套武
术的,他家的走廊上就放着一堆走江湖人的家伙,我认识其中一支戴红缨的标枪。
廿六年七月一日,我离青岛去北平,接着七七事变,八月中我又从天津搭海船
绕道到济南,在车站上遇见山东大学同学,知道青岛的朋友已经星散了。以后回到
故乡,偶从报上知老舍兄来到汉口,并且同了许多旧友在筹备文艺协会。我第二年
秋入川,寄居白沙,老舍兄是什么时候到重庆的,我不知道,但不久接他来信,要
我出席鲁迅先生二周年祭报告,当我到了重庆的晚上,适逢一位病理学者拿了一瓶
道地的茅台酒;我们三个人在×市酒家喝了。几天后,又同几个朋友喝了一次绍兴
酒,席上有何容兄,似乎喝到他死命的要喝时,可是不让他再喝了。这次见面,才
知道他的妻儿还留在北平。武汉大学请他教书去,没有去,他不愿意图个人的安适,
他要和几个朋友支持着“文协”,但是,他己不是青岛时的老舍了,真个清癯了,
苍老了,面上更深刻着苦闷的条纹了。三十年春天,我同建功兄去重庆,出他意料
之外,他高兴得“破产请客”。虽然他更显得老相,面上更加深刻着苦闷的条纹,
衣着也大大的落拓了,还患着贫血症,有位医生义务的在给他打针药。可是,他的
精神是愉快的,他依旧要同几个朋友支持着“文协”,单看他送我的小字条,就知
道了,抄在后面罢:看小儿女写字,最为有趣,倒画逆推,信意创作,兴之所至,
加减笔画,前无古人,自成一家,至指黑眉重,墨点满身,亦具淋漓之致。
为诗用文言,或者用白话,语妙即成诗,何必乱吵絮。
下面题着:“静农兄来渝,酒后论文说字,写此为证。”
这以后,我们又有三个年头没有见面了。这三年的期间,活下去大不容易,我
个人的变化并不少,老舍兄的变化也不少罢,听说太太从北平带着小孩来了,应该
有些慰安了,却又害了一场盲肠炎。能不能再喝几盅白酒呢?这个是值得注意的事,
因为战争以来,朋友们往往为了衰病都喝不上酒了;至于穷喝不起,那又当别论。
话又说回来了,在老舍兄写作二十年纪念日,我竟说了一通酒话,颇像有意剔出人
家的毛病来,不关祝贺,情类告密,以嗜酒者犯名士气故耳。这有什么办法呢?我
不是写作者,只有说些不相干的了。现在发下宏愿要是不迟的话,还是学写作罢,
可是老舍兄还春纪念时能不能写出像《骆驼祥子》那样的书呢?
三十三年,四月,于白沙白苍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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