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尚未走到自己房间,就听到远处院落传来的麻将声,他知道太太小姐们正在通宵雀战,打发时间。雀局通常打到凌晨时分,博雅以前从来不参加,直到最近梅玲来到以后,才偶尔例外,这点使得他的太太很懊恼。过去他常常熬到很晚,读蒋介石的《大学》和《中庸》注解,而他太太不是睡觉就是和罗娜、舅妈及旦舅舅打牌。他的太太不赞成他读蒋介石的著作,他也不赞成太太打麻将,常回绝加入战局。但是自从梅玲来到罗娜家后,他已经加入多次,而且看来似乎十分尽兴,他甚至不费心解释他对麻将改变观念的原因。他总是赢。
他走进庭院,麻将声愈来愈大,他可以听到罗娜细细、尖锐的笑声,和梅玲特有的温柔笑声。女性们玩得入迷,直到他站到她们面前,才听到脚步声。梅玲招呼他:“博雅,要不要加入我们啊?”
“老人家问你回来没,好多次了呢,”罗娜转身说,“你知道他老问,我告诉他不用担心。”
博雅只说了声“噢!”观看全桌景象。他太太根本忽视了他,仿佛妻子天生有权力忽视丈夫似的。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牌局,常使博雅惊奇的是,连最基本的算术都弄不清楚的凯男,却能算出麻将的积分。冯健,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弟兄也陪她们玩。梅玲热情地望着博雅,对他全心全意地爱慕。她的头倾向一旁,博雅在披肩的长发下看到她耳下有颗红痣,从开始他就被它迷住了。这张成熟的少女脸蛋被人仔细地瞧,也不害羞。这也可以说是一张爱情邀请帖般的脸孔。
“找张椅子坐嘛,”罗娜恳切地说,“打完这一圈,你可以接我的,或者杰米的。”
“不,谢谢你,今晚我不想玩。”
罗娜只有二十五岁,具有年轻女子在青年男性群中自在的风度,愉快、善于交际,随时供人以淑女般侍奉。没有读过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她的性格属于所谓的平衡,没有冲突、禁
忌、情结或忌讳。摩登女人的世界对她而言是个好世界。她爱慕西方和一切新潮事物,她倒并非女权运动者,她只是喜爱西方,相信女人乐园已降临到西方。她有个观念,认为西方的男人举止都很绅士,她对西方的女性极其崇拜,似乎她们都是体格棒、强壮无拘束的女性,这些都使她感到极愉快和自信。如果要罗娜为女性问题,古代或现代,女性投票权、职业权、甚至离婚和“双重道德标准”的问题而烦恼,那是不可能的。每一个问题西方都已经解决了:男人承认压迫女人是错误的,没有争论的余地;中国妇女只要相信女人的黄金时代已经来临,都是受了西方的影响,并支持这个信念就对了。但是这些都已化为几件简单的事情,例如先上车,让人代穿外套,男人入屋时不需起立互迎,和人握手时考虑对方父亲或叔叔的身份而决定,随时观察丈夫的行为,有权拆开丈夫的信,而不让对方拆开自己的信件等等事项。明了西方文明没什么难的。
她的名字“罗娜”,容易教人想起洋名字,中文是无意义的。她嫁给冯旦,就叫她丈夫“唐”。她替小叔冯健想了一个英文名字叫“杰姆斯”,是基于同样的女性倾向。她很得意,对这一对中英文名字发音居然如此地相似。“杰姆斯”改变为“杰米”,冯健很喜欢它,因为罗娜总是很仁慈很慷慨地对待他,很快乐地为冯健选了一个英文名字,由此可知罗娜的脑袋和心计的单纯。虽然她的英文知识只到“英语会话手册”的程度,但她和许多上过沿海教会中学的摩登女士一样,英语发音非常准确。这是很有意思的,听罗娜叫她公公“爸爸”。她常谈起“西方文明”,而且常简化为“文明”一句,“文明”及“文明现代化”的问题很简单。当安普拉或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妇女们要宣告进步,最重要的就是用这个字目。去过几次美容院就可完成心灵蜕变,加上有勇气在公共场合中在男人的怀里公开出现,让丈夫抱抱孩子,以及一些有关维他命的知识就够了。每天勤读现代母性技巧而身怀六甲的罗娜,天天早上必定喝橘子汁,因为里面含有了维他命在内。
罗娜命令一个女仆去转告舅公,博雅已经回来了。博雅坐在椅子上看牌,每一位女士好像都在注意博雅的存在,因为他是女性注意的一型。梅玲问他是否舒适,罗娜也一边打牌,一边问他需不需要一些茶水或水果。凯男也不说话,怀疑他为什么留在这,又不打牌。她很高兴自从老彭回城后,他每晚都把时间花在外面,而不愿在家。
博雅的目光离不开梅玲,罗娜和梅玲两人都穿着两边高叉的旗袍,罗娜还穿了一双红绒鞋子。罗娜的面孔不算是特别漂亮,她瘦长、光滑、容貌清秀,任何少女如果用唇膏和眉笔来装饰自己,就可弄得漂漂亮亮,就是在家中,罗娜也不会忽视她的外表。然而灿烂的黑发、柔嫩的脸颊、持久的微笑使得梅玲更加艳丽,表现在一个二十二岁美女身上或是盛开的花朵,我可以称它为一种艳光。她外表的皮肤像是吸收了一层柔和的光,和面霜、脂粉装扮出来的面貌完全不一样,它们之间的差别不下于真假之分。唇上的绛脂和耳际下的红痣更加衬托出白皙的脸孔,绕在一头乌黑的柔发中。她的眼睛稍有瑕疵,如果再严重的话,就算是斜眼了,还好她的症状不重,反而使她的面孔个性让别人学不来了。
“碰!”凯男发出一声含有报复的语气。
“嗬!”梅玲接着发出一声得意的轻笑,接着把牌掀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