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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二天上午张太太叫人给吴仁民送了一封短信来。
  “仁民——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们还有再谈一次话的必要。你可以约定一个时间和我单独见面么?不要拒绝我吧。为什么你把我当做魔鬼般地害怕呢?
  你的苏菲亚××日”
  在从前张太太的确曾经被吴仁民和别的一些同志称做苏菲亚的。那时候她在他们的运动里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而且被众人当做女神般地敬爱。可是现在那一切都成了过去的梦痕。看到“你的苏菲亚”五个字,吴仁民隐隐约约地记起了一些事情。这回忆使他痛苦,又使他愤怒。她显然是用这个称呼来引起他的好感,来挽回失去的爱情。但是他的苏菲亚是永远地失去了。
  他就在原信的背面写了几行字,交给送信的人带回去:“我的苏菲亚已经死了。她是在几年前自杀的。我觉得再没有和你谈话的必要。我们以后最好不要见面。我也许害怕你,我也许还害怕我自己。”
  他写了这封信以后还挂念着张太太,还为她近来的生活与心情担心。但是不久熊智君来了。他和熊智君谈了几句话,就忘记了张太太,而且他甚至庆幸自己写了那封拒绝的信。
  熊智君欣喜地告诉他,她可以筹到一笔钱,这是张太太慷慨地答应借给她的。他起初不大愿意,觉得这未免失掉自己做男子的人的面子,但是经过了她的一番解释以后,他也就同意了。他有些感激玉雯。可是后来他又起了疑心。他想,玉雯这样做显然是借此来博得他的好感,或者将来还有别的企图。他这样一想,他的和平的心境又给扰乱了。
  他自然不把这个意思告诉熊智君。不过他还是准备进行翻译文章换取稿费的计划。
  再过两天就是高志元动身的日子。凑巧在前一天张小川从龚德婉的家乡出来。张小川显然是在龚家行了婚礼以后出来的,虽然他只发了一张说明同居的卡片到外面来,而且卡片差不多是和人同时到的。李剑虹又在家里请客,一方面接待张小川夫妇,另一方面又给高志元和方亚丹饯行。吴仁民也被邀请去做一个陪客。
  吴仁民很早就到了李剑虹的家里。他想和李剑虹谈谈他和熊智君的事情。但是他看见张小川已经在那里高谈阔论,他就不开口了,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听张小川叙述他在龚德婉的家乡遇到的种种得意事情。张小川说到自己以为得意的地方,就把眼光向龚德婉的圆圆的粉脸上一望,好像在说:“是这样吗?亲爱的。”于是龚德婉把两只细小的眼睛柔情地掉向他,微笑地点点头,好像在回答:“亲爱的,是呀。”这表示出来她很满意她的丈夫,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事实上从他的谈话里看来,他果然是这样的。
  吴仁民冷眼在旁边看这对新婚夫妇的亲密情形,不免暗暗地妒忌起来。他想,为什么别人解决这个问题如此容易,他却一定要费尽了心血呢?他失过恋;和瑶珠同居时也遇到了不少的阻碍;现在要筹一笔款也感到困难,朋友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给他帮忙。
  “仁民,你有什么心事?你今天好像不大快活。”周如水忽然关心地问他。他好几天不看见周如水了。自从上次替李佩珠借去了十本书以后,周如水就不曾到他的家里来过。这个人的脸色憔悴,一定是恋爱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但是周如水反倒问他:“你的恋爱事情怎样了?”
  众人听见提到恋爱的事情,都注意地看吴仁民。张小川也闭了嘴,用一只手在他的宽大的薄棉袍子上面抚摩,一面带笑地看龚德婉,她也回报他一笑。李佩珠正坐在床沿上,手里拿了一本书,在和坐在床前椅子上的龚德娴谈话,这时候也抬起头用她的明亮的眼睛看吴仁民。
  吴仁民让众人这样地看了一会,不觉红了脸,但后来也就镇静了。他把眉头一皱,摆出一副忧郁的面孔,用一种苦涩的声音回答说:“恋爱是有闲阶级的把戏,我没有福气享受。”他说这句话好像是故意挖苦张小川,不过众人并不觉得。
  只有周如水有点扫兴。这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并不是挖苦他,却是在提醒他。
  周如水把眉毛一皱,他不答话,却偷偷地看李佩珠。李佩珠正含笑地对吴仁民说:“吴先生的话说得不错。恋爱是少爷小姐们的特权。他们把恋爱看得很重要,因为他们再没有别的事情做。”
  吴仁民听见这清脆的声音觉得心里轻快许多。他把眼光移到她的脸上去,这个少女的面孔并不避开他的眼光。他惊讶地想:怎么李佩珠变得这样美丽了。他又惊讶地想:她居然会有这样的见解。
  龚德婉在旁边笑起来。她说:“佩珠,那么你呢?你就不讲恋爱吗?”
  李佩珠脸一红,微微一笑,就翘起小嘴说:“我吗?我不想在爱情里求陶醉。我要在事业上找安慰,找力量。”
  “好一个女革命家。”粪德婉第一个拍手笑起来。
  李剑虹微笑地点了点头说:“我看,佩珠这两句话也有道理。”
  “我说佩珠将来一定会做个女革命家,”龚德娴微笑地望着李佩珠说。
  “那么我们中国又多了一个妃格念尔了,”张小川略带讥讽地说。他常常听见李佩珠称赞妃格念尔,所以他有这句话。
  周如水在旁边陪着众人笑。他的脸是一阵红一阵白,他的笑大半是假的,他几次动着嘴唇都没有说出话来。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她不应该做女革命家,她应该做他的柔顺的、体贴的妻子。他应该提醒她,使她明白这个责任。但是他怎样提醒她呢?他慌忙中说了下面的一句话:“革命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应该……”张小川正要称赞周如水的话,却被李佩珠抢先说了,她甚至打断了周如水的话头,使他来不及说出女人究竟只应该做什么。
  “难道女人就只该在家里伺候丈夫吗?”李佩珠这样反驳道。她的脸上还笼罩着灿烂的笑容。热情在她的心里燃烧了。
  周如水受窘地说不出话,众人笑了起来。
  龚德婉觉得李佩珠在挖苦她,脸上起了淡红的云,就报复地说:“佩珠,你现在嘴硬。你将来免不掉也要伺候丈夫。”
  周如水觉得有人替他解了围,就笑着赞一声:“好。”
  张小川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看了他的妻子一眼,满意地笑起来,好像自己是一个享受妻子的温存的好榜样。
  李剑虹带笑地看他们斗嘴,心里有轻微的快感。他很满意他的女儿的话。不过他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恋爱的事情不会感到浓厚的兴趣。他只是在旁边冷眼看着,就像在看另一个世界里的活动一般。
  吴仁民坐在一个角落里。现在众人的目标移到李佩珠的身上了,再没有人注意他。他可以在旁边安静地思索。他默默地看着李佩珠。他并不是见一个女子就爱一个的人。他这样看她,因为他今天忽然对她起了好感,而且她今天显得特别美丽。不过就在这时候他也不曾忘记熊智君,他有时候甚至在李佩珠的脸上看见了熊智君的面容。
  李佩珠听见龚德婉的话就抿着小嘴噗嗤地笑起来:“婉,你说这句话,好像你已经有了很多的经验了。”
  周如水第一个笑起来,众人都笑了。龚德婉羞红了脸,因为李佩珠说的正是事实。虽然她和张小川恋爱不过几个月工夫,她已经有了不少的这种经验了。但是她依旧分辩道:“佩珠,你不要说我,难道你就不讲恋爱?”
  “我现在只想读点书,做点事情。我根本就不懂恋爱。娴,你说我的意思对不对?”李佩珠含笑地答道,又看了龚德娴一眼,要她说几句话。
  龚德娴带笑地点个头,但是她看了看她的姐姐,就说:“我不便回答你。倘使我说你的意思对,我就会得罪我的姐姐。”
  众人又齐声大笑。少女的清脆的笑声特别响亮。周如水在失望中听见这样的笑声,也感到安慰。他想:多么好听的声音埃他的失望是李佩珠的话带给他的。她明白地说,她不讲恋爱,她不懂恋爱。
  “我就不信。我说,倘使有人整天追你……”龚德婉起劲地说。
  “就像小川先生那样么?”李佩珠忍着笑突然问道,打断了龚德婉的话。但是她自己也害羞般地低下了头。
  众人又笑了。这一次张小川有点窘,但是他仍然满意地微笑。龚德婉羞得脸通红。周如水短短地笑了两声,就皱起了眉头。
  “也许那个人甚至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爱,看你怎么办?
  看你答应不答应他?”龚德婉红着脸继续说下去。
  “当然是拒绝,这又有什么困难?”李佩珠抬起头含笑地回答。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回答对周如水是一个怎样大的打击。
  “拒绝?你就说得这样容易。倘使他对你说,你不答应他,他就要自杀,你又怎样办?”龚德婉又用话来逼她。
  “这又是你自己的经验吧。不过我想这种话一定是说来骗人的。哪个肯为着一个女人自杀?”李佩珠笑着分辩道。众人又笑了,只有周如水的笑是苦笑。
  “佩珠,你真聪明。”龚德婉红着脸报复地称赞道。“倘使真有人为你自杀,你竟然这样忍心吗?真是罪过。”
  “婉,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想绝不会有人为了我自杀的。即使有那样的人,也只能怪他自己不明白,跟我并没有一点关系,我当然没有错,”李佩珠坦白地说。
  龚德婉觉得再没有话可以难住她了,就说:“你没有错?
  你生得这样逗人爱,这就是你的错。你看那些生得丑陋的女人,有没有人为她们自杀?”
  “呸。我不再和你说。”李佩珠红着脸吐出这句话,就埋下头去,故意翻看手里的书。
  周如水坐在吴仁民的旁边,他默默地想着一些可怕的事情,他的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起来。他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句话:“我当然没有错。”他想:你没有错?我就自杀在你的面前给你看。
  周如水的心情在这个房间里只有吴仁民一个人了解。而且吴仁民也感到了周如水的身子的战抖。吴仁民起初差不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李佩珠的脸上,直到她说出那句话埋下头以后,他才注意到别的事情。他的第一个思想是:周如水简直是睁起眼睛在做梦。他很可怜周如水。他的第二个思想是:假使我来进行,看我能不能够把她弄到手。他又看她一眼,她正埋着头翻读手里的那本书,时而把眼珠往上面一闪。
  那一瞥从额前短发下面露出来的晶莹、活泼的眼光。她比熊智君健康,可爱。这一个念头就使得他的全身发起热来,从脸上热到身上。但是第三个思想又来了。他的眼前出现了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庞。他明白他已经有了熊智君,已经答应了把他的一切献给熊智君,他不能够再爱别的女人了。他这样一想心就渐渐地平静了。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周如水的战抖。他渐渐地从周如水的瘦脸上又体会到这个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他知道李佩珠的爱情对于周如水是怎样地可贵。他甚至不敢想有一天周如水知道自己的事情完全绝望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如水,”他怜悯地在周如水的耳边低声唤道,又轻轻地用手去触周如水的膀子。
  周如水把脸掉过来,满脸都是黑云,眼睛里射出来忧郁的光。这使得吴仁民也害怕了。
  “那眼光在问:——什么事情?……?……吴仁民想:难道可以告诉他,你对李佩珠的恋爱完全绝望了吗?他不能够。他痛苦地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掉回眼睛来看周如水,同时轻轻地在周如水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周如水懂得他的意思,脸上又起了一阵痛苦的拘挛,他几乎要哭出声来,却又被一阵笑声打岔了。
  原来在他们用眼睛谈话的时候,张小川忽然拂了拂他的袍子,用庄严的声音说:“你们女人的心肠也太狠了。你们看见别人自杀也不肯救他,还说自己没有错。幸好我不是那种没有志气的男人。”
  龚德娴先抿嘴一笑,接着就说:“小川先生,你不要这样说。那一次我就看见你跪在姐姐的面前,姐姐躺在床上,脸向里面,你对她在说什么话。我不留心地走进来,就看见这个情景。你连忙装出来在地板上拾东西,我也假装不知道。后来我看见你的眼角上还有泪珠。”
  李佩珠第一个笑起来,后来连张小川夫妇也红着脸笑了。
  “娴,你就在说谎。我们绝没有这样的事情。”龚德婉带羞地责备她的妹妹。
  吴仁民也笑了。这时候高志元从外面走进房里来。他未进屋先嘘了一口气。然后他对每个人笑了笑,又张开阔嘴问:“你们在笑什么?笑得这样起劲。”
  “我们在谈恋爱问题,”张小川笑着回答,他很高兴高志元来给他解了围。
  “提起恋爱问题就叫我头痛,”高志元把眉头一皱这样说。
  龚德娴移到床沿上去和李佩珠坐在一起,把椅子让给他。他把椅子略略向外一拉,就坐下了。
  “亚丹呢?”李剑虹问。
  “不晓得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今天还要去几个地方,”高志元粗声回答。
  “高先生今晚上一定动身吗?”李佩珠接着问。“什么时候上船?”
  “我的行李都已经运到船上去了。人在十二点钟以前上去,明天早晨四点钟才开船。我和亚丹约好在船上见面。”
  “亚丹会到这里来吧,”李佩珠关心地问。
  “不一定。我并没有听见他说要来。现在时候不早了,他还有许多事情,也许他不来了。”
  “我想和他谈几句话,”李佩珠略带失望地说。
  “那么你就向高先生说,托他转达,不是一样的吗?”龚德婉带笑地对李佩珠说,她还以为李佩珠要和方亚丹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话。
  “好,说给高先生听也是一样的。高先生,我希望你或者亚丹到了F地以后写信给我。倘使那边的情形好,希望你们能够给我找到一个位置。我也想做一点工作,做一点有益的事情。”
  “你真的要到那里去?”高志元惊愕地张开大嘴问道。他搔着乱发,用茫然的眼光看着吴仁民,好像在问:一个女人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样勇敢的话?
  吴仁民默默地点着头,眼里泄露出赞许的意思。
  “佩珠,你真的要到F地去?那个地方太苦,你不能够去,像你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够去的。”周如水差不多用了痛惜的声音叫起来。
  李佩珠不懂他的意思。她的晶莹的亮眼睛惊讶地望着他,她热烈地分辩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去呢?高先生他们都去的。
  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吗?况且那里一定也有不少的女人,她们可以在那里生活,我当然也可以。我也想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我不愿意做一个脆弱的女性……爹,你愿意我到F地去吗?”她很激动,最后就用哀求的眼光看她的父亲。
  “佩珠,”李剑虹感动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他善意地微笑了。他温和地说话,他的声音不再是干燥的了。“只要你自己愿意去,只要你下了决心要去,我当然也同意。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真诚的心,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脆弱的女性,我相信你会做出有益的事情……”他感动得说不出后面的话。他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看见过他像这样地激动的。他们惊讶地望着他的略带光辉的瘦脸。高志元和吴仁民对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现在开始有一种不同的看法。
  李佩珠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她的父亲的身边。她靠着他的身子站在那里,轻轻地唤了一声:“爹,”接着感动地说:“只有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众人看见这个景象都很感动,而且高兴。只有周如水一个人愁眉不展。他不敢看那一对父女。他埋下头看自己的胸膛,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完了,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他虽然在这个房间里,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在心里他的前途伸展出去,那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吃饭的时候方亚丹果然没有来,大家也不再等他了。
  “你先前回家去过吗?”在席上吴仁民坐在高志元的下边,说话很方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声问高志元道。
  “回去过,”高志元短短地答了一句话,就端起杯子喝酒。
  “没有人来找我吗?”
  “找你?没有人。我在家里不过耽搁了十多分钟。”
  “我想智君会来的。”
  “吃酒吧,不要老是想女人。你明天不可以去找她吗?你陪我吃两杯酒也好。”
  吴仁民也不再问话了,就陪着高志元喝酒。他想,前些时候高志元还和他在一起分担他的苦恼,后来熊智君来了,就把他和高志元分开了。于是他在爱情里度日,高志元却在秘密工作中生活。生活的差别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产生了隔膜。
  现在高志元要走了,到F地做工作去了。他不能够没有留恋,不能够没有歉意。他想用酒使自己沉醉。但是他们并没有喝到几杯,酒就没有了。李剑虹不赞成喝酒,预备的酒不多,不会使任何人喝醉。
  吃完饭,大家帮忙收拾了桌子。李佩珠第一个发觉外面在落雨。不过雨点很小,所以众人不觉得。
  高志元听说下雨,就走到窗前望了一阵外面,自言自语地说:“幸好雨不大,不要紧。而且我们的行李已经早送到船上了。……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里的天空很亮,那一边就像在起火。”
  “我看,你一时不会回来吧?”李剑虹走到他的旁边温和地问,这个晚上的李剑虹和平日也有些不同了。
  “倘使F地的情形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就会在那里久住下去。我常常梦想着到一个好地方去工作。我希望你们将来也去看看……仁民,他们很希望你去。你要不是被女人的事情缠住,你一定会同我一道去的。但是倘使你有一天会改变心思想到F地来的话,你给我拍一个电报,我就会给你预备好一切……还有,佩珠,你真的肯来吗?我想,位置是一定有的,工作是一定有的。只要你下了决心,我们会给你准备好一切。你好好地等着消息吧。”高志元说了这许多话。
  “我们以后通信商量吧,”这是吴仁民的回答。
  “高先生,谢谢你。那么我就等着你的消息,”李佩珠带笑地回答高志元,她很高兴。
  接着李佩珠下楼去提了开水壶上来,泡了茶。大家喝过茶随便谈了一些话,就觉得无话可说了。
  “德婉,我们走吧,等一会儿雨会落大的,”张小川站起来说。
  龚家两姊妹也跟着站起来,穿上了她们的大衣。
  “再坐一会儿吧,”李佩珠挽留说。
  “不坐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志元,再会吧,我不送你上船了。你要给我们写信埃”张小川伸出手给高志元。
  “我一定写。再会。”高志元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你坐车去吗?外面雨渐渐地落大了。”
  “我们出去叫黄包车,不要紧,”张小川回答说。
  龚家姊妹也向众人告辞了,三个人走了出去。李佩珠把他们送下楼。
  半点钟以后高志元也要走了。李剑虹父女要送他上船,他拒绝了。他说:“外面雨很大,用不着许多人去,只要仁民一个人陪我去就够了。”他的话没有错,外面果然落起大雨来了。
  高志元别了李剑虹父女,又别了周如水,就和吴仁民一路走出去。他们把他送到后门口,李佩珠还细心地嘱咐他不要忘记写信告诉她F地的情形,不要忘记替她找工作。
  高志元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和吴仁民两个冒着雨跑出弄堂门口。没有黄包车。他们只得冒着雨去搭电车。
  李剑虹他们回到楼上去,周如水走在最后。他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在李佩珠的耳边说:“佩珠,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李佩珠看了他一眼,就把他让进她的房里。两个人坐在一张方桌的两边。她注意地等着他发言。她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告诉她。
  “你真要到F地去吗?”这是他的第一句问话。
  “当然是真的,我不会跟人家开玩笑,”她热烈地、坚决地回答,她还以为他疑心她没有勇气离开家。
  他看见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他还鼓起勇气用战抖的声音发出第二句问话:“佩珠,你今天说的关于——关于恋爱的话都是真心话吗?”
  他看见她疑惑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的意思,便继续说:“你说过,倘使真有人向你求爱,甚至拿自杀的话要挟你,你也会拒绝。你真是这样想法?”
  她的两只发光的眼睛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话。然后她移开眼睛,淡淡地回答道:“当然是真的。我并不需要爱情。他要自杀,当然跟我不相干。我不负一点责任。”
  他又说,声音抖得更厉害:“我举一个例子,譬如真有一个人要为爱情自杀,你就一点也不怜悯他吗?你就不肯答应他,免得他去走那条绝路吗?”
  “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人,那太愚蠢,太无聊了。”
  “倘使你真遇到一个那样的男人呢?你就一点也不爱他吗?”
  “周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拿这些话来问我?难道你要我做一个伺候丈夫的女子吗?难道你不相信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思想吗?”她先带笑地问他,后来看见他受窘的样子,她就改变了语调解释道:“我现在只想出去做一点有益的事情。龚家姊妹笑我想做女革命家,我害怕我不配……周先生,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我现在记起来了,你今天话说得很少,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最后关心地问他。
  “我没有什么,不过近来身体不大好,”他带笑地分辩道,这是惨笑。他站起来,他的眼光留恋地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盘旋了一阵,最后说一句:“我走了。”
  “周先生,你要当心身体埃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不好吗?
  外面雨落得很大。”她诚恳地挽留他。“你在爹的床上躺躺也好。”
  “不,谢谢你。我要走了。我可以叫黄包车,”他无精打采地说。他很疲倦,却勉强支持着往外面走。
  “你不要回去吧,你好像很疲倦。”她跟着他走,还在后面继续说挽留的话。
  “不要紧,我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不必下来。”他用略带凄惨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就走下楼去,并不到李剑虹的房间去告辞。
  李佩珠站在楼梯旁边望着他走下楼去。她想,这个人今天的举动很古怪,说话也古怪,不晓得究竟有什么事情缠住他。她回到房里还在想他:她想起他过去的事情,她同情他,又为他担心。但是过了一会她就被父亲唤到前楼去。她和父亲谈起到F地去的事情,她很高兴,她就把周如水完全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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