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腐蚀》

                   第四部分

  一月十一日

  昨天到“城里”走了一趟,觉得空气中若隐若现有股特别的味儿。这是什么东西在腐烂的期间常常会发生的臭气,但又带着血腥的味儿;如果要找一个相当的名称,我以为应该是“尸臭”二字。

  如果说是我的错觉,我不承认。那么,也许是我的敏感罢。哼,一个饱经变故,在牛鬼蛇神中间混了那么久的女子,她的感官自然是锐敏的;人家在玩什么把戏,她说不上来,但是她能感到那空气,而且隐约的辨出“风”从哪里来,十之八九没有错误。

  大风暴之前,一定有闷热。各式各样的毒蚊,满身带着传染病菌的金头苍蝇,张网在暗陬的蜘蛛,伏在屋角的壁虎:嗡嗡地满天飞舞,嗤嗤地爬行嘶叫,一齐出动,世界是他们的!

  但是使我暗暗地吃惊的,倒是我自己的冷漠的心境。好像我不是此世界的人,一切都与我无关似的。近来我常常如此。这不是应该的罢?好,谁说是应该的呢,然而,在这世上,剩给我的,还有什么?敢问!

  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的眼光向着正义和光明;也有过一个时期,我走在善恶的边缘,激起了内心的焦灼与苦闷,像这几天常常会面的N;也有人真心爱过我,而且,也还有一个不愿想起但近来又时时闯进我心坎的小小的生命,——可是,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剩下来的我,还不是满带创伤的孑然一身!

  近来我时时自问:我还有什么?没有。然而怪得很,一年多前被我忍心丢在× ×医院的小生命,便在这时悄悄爬上了我的心头。一种温暖的感觉,将我催眠了,我忘其为我,悠然到了另一世界;我仿佛看见一只苹果脸,黑漆一般的一对眼睛,像小麻雀似的半跳半扑,到了我膝前;我感到小手抚摸到我的胸前的轻柔的痒触, ——我的神经一震,但是,这幻象只一闪就没有了,我仍是我。

  剩下给我的,还有什么?我怎能不淡漠?

  因此我昨天嗅到了那异样的“尸臭”,我也仍然只有淡漠。

  因此,当我在舜英那里冷眼看到了魔影憧憧,显然有什么事在策划,我什么兴趣也感不到。甚至,当那位得意忘形的“前委员太太”拉我到她卧室里夸示他们的 “成功”在即,(自然她还是隐约的暗示,但已经够明显了,)我也只淡淡一笑道: “可不是,我倒忘了。你那老三的病,出痧子,早该好全了罢?”

  “谁知道呢!后来又没有来电报。”舜英依然那样兴高采烈。“光景是好全了。这十几天工夫,忙大事还忙不过来,我也闹昏了……”

  我只是抿着嘴笑。她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又说:“不久就可以和了。功德圆满。咱们都是下江人,……你自然也回去啦。”

  “和,但愿就在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个月。”我故意这么说。

  可是她倒认真了,正容告诉我道:“那倒未必能够这么快……”

  “哦,不能那么快?”我故意再挑一下。“不过,慢了怕有变化。岂不闻夜长多梦么?近来我就怕一个字:拖。我私人的事情,都是一拖就变得不妙了。”

  “不会的!”舜英好像有些可怜我还这样消息隔膜。“方针是已经确定了。大人大马,好意思朝三暮四么?不过,也因为是大人大马,总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防失人心,总还有几个过门。”

  够了,我听得够了;任何变动,难道还能把我也变一下么?

  我离开舜英家里,茫然不知怎么是好。人这一种动物,当真有点古怪:当他觉得一身如寄,于世别无留恋的时候,原也飘然自适,但同时又不免空虚寂寞。我信步走去,看见街上匆匆往来的人们,便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为这目的而奔忙;看见衣冠俨然官气熏人的角色,便在他的脸上认出了相同于刚才舜英所有的那种得意的微笑,而别一方面,被这种微笑所威胁的人们呢,或怒或悲,也是各尽形相……

  忽然想起:如果小昭尚在,不知他此时忙些什么?

  还有,K和萍,以及他们的朋友,此时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突然我发见我是走到了回“家”去的车站上了,我又暗暗吃惊;为什么下意识这样做,难道回去又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在等待我么?难道我的人生的目的就是找N来谈谈解闷么?

  自己对自己发生的反感,把我的腿往回拉了。同时我又想出一些小事情来,也让自己“忙”一下。我离“城”时,只带了随身应用的物件,大部分的行李都寄在那个痴肥的二房东太太那里,何不乘此没事,去看望看望她。我跳上了一辆人力车,正待说地名,猛又想起那位二房东太太是“贪小”的,不便空手上门,须得买点什么送给她。

  于是我就先到我那老乡开的铺子去。

  铺子里忙碌异常,一边是顾客,一边是木匠。老乡口衔香烟,挺胸凸肚,正在 “照料”。一瞧见我,就满脸堆起了笑容,但这笑不甚恭敬。

  “今天进城来么?您这次高升,我还没庆贺呢,今晚上喝一杯水酒,怎样?也不邀别人,只几个同乡。”

  “谢谢,公事忙,还得赶回去呢!”我一面说,一面瞧那些木匠。“干么?您又要从新装璜了罢?”

  “不是,”他眯细着眼睛说。“打算添一个寄售部。”于是把眉头一紧,作出没奈何的脸相道:“您瞧,有东西的人还往外卖呢,生意难做!”

  我忽然心里一动,就问道:“旧货还能销么?”

  “不一定。要看是什么东西。……”

  我一面和老乡说话,一面买了些化妆品,心里却在盘算,寄存在二房东太太那里的东西,有哪一些可以卖掉。

  从前我所住的那间房已经租出去了。那位痴肥的太太一见我就告诉,说新来的房客脾气不好,架子大,真呕气。

  当我拿出东西来送给她时,那位新来的房客更倒楣了;二房东太太不顾气喘,下死劲地骂他,——似乎骂他即所以回答我送的礼物。

  我说我要看看寄存下的东西,她立刻赌咒似的说:“您放心,搁得好好的,老鼠咬不到。”

  “不是不放心,”我笑着给解释,“打算找一两样带去用。”

  但是我何尝真想带去用,我不过估量一下,看有没有可以放到我那老乡的“寄售部”去——当然我也不过先估量一下。

  只拣了几本书,我打算走了,房东太太这才记起来,有给我的一封信。“您头天搬走,第二天就来了,”她东摸摸西瞧瞧地找那封信。“我说搬走了,便问搬在哪里?啊哟,小姐,您没说过,就是您说了,我也记不清。‘还有东西在这里呢,总要来的……’我这么回报他。再隔一天,又来了,就留下一封信,说是要当面交给您的。”

  我听她说着,便猜想那是谁的信。可是她摸了半天,还是没有,却又说:“是一个男的,年青青,相貌也好。哦,得了!”她蹒跚地走到我那些寄存的东西跟前,找了一会儿,便转身说:“您那几本书呢?……呀,早就在您手里了么?信是夹在一本书里的。”

  果然在书里。我一看,前面没有称呼,后面也没有署名,很像是抄一段书。我读第二遍时,就明白了,这是K给我的信!

  我撕下一条纸来,写了个地名,沉吟一会儿,再随便写上个街名和人名,然后交给房东太太道:“要是那人再来,您给他。谢谢您费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大风暴来了,蚂蚁也有预感,蚂蚁从低洼的地方搬到高处去了。什么都在忙,可是我——

  一月十三日

  这两天,我费了很大的精神,打算在那些经过我检阅的许多信中,发见这么一封是跟我前天在二房东太太那里所得的,同出于一人。为什么我发生了这样的念头,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为了弄点事来忙一下。但我的确花了工夫先把那笔迹认熟。

  我相信这确是K的信。我有理由断定是他的信。

  我甚至还盼望明天或后天,在信堆中我会发见一封信,那上面所写的街名和人名任谁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因而这也就是给我的信。

  昨晚上N来玩,她有意无意地在我案头拾起一本书来随便翻着。恰巧这本书里就夹着那所谓给我的“信”。我当时真有点窘,又不好拦住她。其实给她看见了也不妨,反正没有名字,不像一封信。果然被她翻到了,她瞥了一眼,就翻过去,可又回转来,说道:“这不是信罢,可不可以看呢?——

  哦,是一篇作品,一定是你的大作了,……”

  “你不能看!”我乘势就想抢过来。然而N是顽皮惯了的,她早已一跳就跳在桌子的那一边,高擎起那张纸,先赞声“一笔好字”,就念下去道:

  

  她当然想得起,这是什么人。有一天,在花溪,他曾经托她打听一个人的行踪。后来她自己也就碰到了这一个人。有过一点误会,他现在诚恳谢罪,都是他太多心。然而不应该原谅他么?他是处境太复杂了,不能不谨慎。至于那位女朋友呢,也真心地向她谢罪。

  N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想说话,却又不说,再念下去:

  

  他们接受她的忠告,已经检验过身体。潜伏的病菌也给发见了。一个时期的休息成为必要。她可以放心;倒是她自己的康健,他们甚为关心。当然也知道,这位可敬可爱的姊姊,又勇敢,又聪明,又是那么细心,必然能够招呼自己,但是他们每一念及她的境遇,总是愤慨和忧虑交并。

  这当儿,我已走到N跟前,从N手里拿过那张纸来,勉强笑着说:“看够了罢。既然看了,就得发表意见,批评批评。”N好像没有听得,只不作声。过一会儿,忽然问道:“喂,可敬可爱的姊姊,你写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是我写的么?”我淡淡一笑说。

  “刚才已经承认了,还赖呢!”

  “我几时承认了来,你倒想一想。”

  N低头寻思一会儿,忽然笑着说:“还没看完呢。”就伸手来抢。我本待不给,但又怕把纸抢破了,便铺开在桌上,伸手拦住她道:“不准动,念给你听:‘生活不像我们意想那样好,也不那么坏。只有自己去创造环境。被一位光荣的战士所永久挚爱的人儿,是一个女中英雄。她一定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有无数友谊的手向她招引。请接受我们的诚恳的敬礼罢,我们的战士的爱人!’完了。哎,生活的味儿,我也尝够了,可是……喂,N,你有没有碰到过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呢?”N不了解地反问。

  “比方说,像这张纸上所说的那个女人。”

  “我说不上来,而且没头没脑的。”N沉吟了一下,忽然跳过来拍我的肩膀道: “你别捣鬼了!那个,太像一封信,口气是对一个人说的,——哦,你把那些代名词一换,宛然是一封信哪。”

  我苦笑了一下,不理N,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抽斗里,这才慢慢说道:“随你爱怎么猜就怎么猜罢。我只知道一点:

  是有这么一个人。”

  于是把话题岔开,一会儿,N也就走了。

  我没有见过K的笔迹,然而我敢断定这是他的信。

  这一封信,给了我温暖。我觉得还有什么剩下的东西是属于我的,我还不是孑然一身。但是我又怎样创造新的生活呢?等了两天,还没看到笔迹相同的信。……

  一月十五日

  纷纷传言,一桩严重的变故,发生在皖南。四五天前在“城里”嗅到的气味,现在也弥漫在此间。

  本区的负责人们加倍“忙”了起来:他们散布在各处,耸起了耳朵,睁圆了眼睛,伸长着鼻子,猎犬似的。但凡有三五个青年在一处说说笑笑,嗅着踪迹的他们也就来了。我也被唤去指授了新的“机宜”。妈的,那种样的细密猜测,疑神疑鬼,简直是神经衰弱的病态。

  除了一握的食禄者,其他的人们都被认为不可靠了,竟这样的没有自信!剩下来被依为长城的,只有二个:财神与屠伯。

  然而人们心里的是非,虽不能出之于口,还是形之于色;从人们的脸色和眼光,便知道他们心里雪亮: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军纪问题,……

  我想起了五天前舜英对我说的话:“方针是已经确定了。”

  哦——毕竟舜英他们是个中人,是一条线上的,参预密勿,得风气之先,近水楼台。可惜我那天没精打采的不甚理会得。

  最可笑的,是F这家伙了。他竟也满脸忠心的样子,而且摆出“指教”的口吻,对我演说了一半天。实在听得厌烦了,我就顶他一下道:“多谢你指点。我这笨人,国家大事机微奥妙之处,当真搅不明白。你不说,我倒还像懂一点,你一说,我越弄越糊涂了,幸而我现在是对付白纸上的黑字,机械工作。不然,准定又要闹错误,受处分。我这人就是这样没出息,不求上进;眼前的顾得了,不出岔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料F这蠢东西连这点弦外之音也听不出来,倒摆出可怜我的嘴脸,郑重说道: “可是,你虽然对付的是白纸上的黑字,这些政治上的大问题,你也必须了解;譬如……”

  我突然格格一笑,打断了F的“演说”。F朝我看了一眼,迟疑地问道:“怎么了?”我摇了摇头,不答。可是看见他干咳了一声,又打算继续他的雄辩时,我赶快说道:“省得你疑心,只好告诉你;这两天闹肚子,老是要放屁,这当儿竟觉得非上毛房不可了。”

  说完了我又格格地笑。F没奈何地站起身来走了……

  傍晚,应N之约,到了一个经济餐室;据说这是几位教师和职员的“得意之作”,经济未必,稳便却是“第一”。当我看了看那颇为隐蔽的座儿,便笑着对N道: “好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只可惜我们这一对是假的!”N也笑了,但神色抑悒,像有什么心事。

  刚端上两个菜,忽然听得两个粗爆的声音由外而来,终于在隔座停住,接着就是大模大样的吆喝;筷子敲着碟子,叮叮响成一片。

  N夹了一筷菜也忘记了往嘴里送,脸色有点慌张。

  我从那竹壁的缝里瞧了一下,看不清这两个的嘴脸。N却对我摇手,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不用瞧,听口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猜想N是怕惹事罢了,于是我也埋头吃饭不说话。

  隔座的声音却和我们这里成了反比例。最初是争先抢后嘈杂的叫嚣,似乎各人只说自己的话。渐渐话头凑在一处了,中心题目好像是个女人。本地口音的一位,拨火棒似的在讥讽他的同伴。

  “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老雄猫的嗓子,外省的口音。“我对于这种事,就喜欢慢慢儿逗着玩。女人也见得多了,哪一次我不是等她乖乖的自己送上来?你瞧着罢,敢打一个赌么?”

  “别吹了!你,哈哈,你倒像是唐僧到了女儿国!莫非她眼里看出来,就只有你一个是男的?不用说你还放着一个敌手在那里,——这个九头鸟却是闪电战的专家,跟你作风不同。”

  “管他是九头鸟,九尾龟我也不怕;瞧着罢,只问你,打不打赌?”

  “哦——妈的!怎么菜来的那样慢!”砰的一声,大概是拳头捶在桌子上了。那竹壁也簌簌发抖起来。

  我看见N面容惨白,眉尖深蹙,眼里却燃烧着忿火。她把筷子插在碗里,忘记了吃饭。我慢慢地伸过手去,正待挽住了她的,隔座那个本地口音又响了起来:

  “唷,唷,打赌便打赌;可是先得说明白:赌什么?迟早会到手,这是一句话;迟早到了手的,不过是残羹冷饭,这又是一句话。你要赌的是哪一句?来!干了这杯酒,再说!”

  “妈的,你这贪嘴,看惹起老子的火来!”

  “哈哈,你在这里对我发火,人家在那里早已打得火热!你别再吹了,阿Q,你安份些罢,守在一边,等九头鸟吃够了你去舐碗边!”

  “该死的,你才是阿Q,才是……”老雄猫的嗓子有点嘶哑了。

  但是对方却冷冷地朗声笑道:“你不信,赶快到俱乐部去,也许还赶得上舐一舐碗边。不过,恐怕头几次的,还没有你的份呢!”

  我觉得有个东西在眼前一晃,忙抬起头来,却见N已经站在我跟前。她扶着我的肩,把脸靠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走罢!”

  这当儿,砰的一声,连这边的碗筷都跳动了,老雄猫的嗓子大嚷道:“这小子,这小子!你赌什么?我马上抓了她来,当面做给你看!”

  N全身一震,就落在我的座位里了。我瞧瞧前面,又瞧瞧后面。

  “哈哈,别急!喂,伙计,伙计;他妈的,菜来得那么慢!他妈的!”似乎把什么碗碟扔了,两个人都一齐嚷骂。掌柜的陪小心的声音也出现了。

  我拉着N说道:“走罢,你在这边,脸靠着我的肩。”

  急急忙忙到了我寓所,N这才松回一口气,像把什么脏的东西从口里吐掉, “呸”了一声道:“简直不是人,是畜生!

  比畜生还不如!”

  “可惜我没有看见他们的尊容,”我冷静地说,“见了记着,日后也好预防。他们从街左来,我一定掩面往街右去。比疯狗还可怕呢!”

  N不作声,定睛望住她的脚尖,似有所思。

  “那家伙是一个什么路数?”我低声问她。

  “呃,哪一个?”仍旧低头看着脚尖,“哦——是那外省口音的么?也不明白他的来历。也不知他从前究竟是什么学校的学生。不过现在可阔得很啦,不说别的,单是什么奖学金,他一个人就占了三份。……”

  “可是他干么敢这样凶横?难道是狗肚子里黄汤灌多了的缘故?”

  “绝对不是,这是他的作风。他仗着他是……”N顿住了,瞥了我一眼,就转口。“这些内部的事,一言难尽。你不知道倒好些。”

  但是我已一目了然。曾经混了那多年,见识过G和小蓉和陈胖这一流货的我,在饭馆的时候只听那口气,就猜到个大概了。N不肯直说,却也难怪。她还没明白我是何等样的人。

  当下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深谈。我握住她的手,凝眸看着她的脸说道:“论年龄,我也比你大几岁,不客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我们是一见如故,可是,你猜一猜,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是怎样一路人?”

  N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在这里邮局办事的,可不知道你是……”

  我赶快接口道:“可不知道我是怎样一路人罢?先不说我自己。妹子,我倒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要照人家的计划去行事,今天是风,明天也许又变了雨,你浑身是耳朵,是眼睛,人家悄悄谈心,你得听,人家……”我还没说完,N的脸早已红了,她生气似的叫道:“可是我还是我,还没……”

  她又突然住口,吃惊地望住了我的面孔。

  “还没丧失了灵魂罢,”我笑了笑,“那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你对于刚才饭店里那一个风浪,就无法对付。”

  N叹了口气,不言语,只把眼光紧紧地盯住我。

  “可是,妹子,你不用吃惊,我也就是你。现在你走的这条路,三四年前我就走了,而且还在走着。但是,如果我也说‘我还是我’,那恐怕只有,妹子,刚才也说过这话的你,能够相信我。”

  N还是不言语,低了头,却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比你早了几年,所以我所经验的痛苦,也比你多的多。

  我曾经也使自己变坏,变得跟他们一样坏,以毒攻毒!”

  “哎,怪不得你和别人有点不同。”N慢声说,突然兴奋起来。“可是我不能, ——我怎么能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正大光明的去对付!”

  “不过,像刚才那家伙的疯干,倒还不怕;最怕的是阴险。而且转你的念头的,不止一个。妹子,那个所谓九头鸟,又是怎样一个家伙?”

  “他是训育方面一个职员。就是他说的,刚才饭店里那家伙之所以得有今日,无非靠了拍马和卖友,还加上一项,充打手。”

  “哦——这也不见得出奇,”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他们的宝贵履历,全是这一套。我当作怎样了不起呢,原来不过如此!”

  “但是你不要小看他!”N的口气又严重起来了。“人家当他‘青年干部’呢!有好几个人吃了他的亏,都只好眼泪往肚子里吞,——我亲眼看见的。”

  这时候,听得有喝醉了的人在街上走过,大声嚷叫笑骂。我们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看,心头感到异常沉重。一会儿,N自言自语地诉说道:“干么我会落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我自己不好么?——也许,谁叫我发痴,巴巴地要念什么书,升什么学?当第一次用甘言诱骗,用鬼脸恐吓,非要我进这圈子不可的时候,干么我不见机而作?……”突然她跳起来,抱住了我,怒声说:“可是,自从家乡沦陷以后,我就没有家了!现在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像一个伥鬼,已经跑不掉了!”

  我按住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也不尽然。现在你有了一个朋友了!”

  一月十九日

  有一封“无处投递的信”居然被我捡得了。笔迹是陌生的,但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我比邮差还“熟悉”。有一点小小的疑窦:记得我留给二房东太太那字条上写的是“魏民”,可是这里变为“韦敏”;到底是我记错了呢,还是“发信人”误记?再者,“笔迹”也不对。而且也不是萍的笔迹。她的,我认识。

  不过这就是我盼望了好几天的“无处投递的信”,理合无疑了。

  内容比先前留在二房东那里的条子更加“艺术化”了,令人“神旺”。

  我正在研究推敲,忽然N闯了进来,一脸的紧张,鼻尖上有汗。她扶着我的肩膀,一面喘息,一面瞧着我手里那张纸,唧唧哝哝念了两句,就嘲笑道:“你倒实在悠闲,飘飘然;外边闹得怎样了,你全不管!——噢,这一段文字,好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见过,你从哪里抄来的?”

  “外边闹什么?”我装作不经意地将那张纸撩开。“是不是那个外省口音的又在追踪你,不甘心舐碗边?”

  “啐!你这人不老实!”N懒懒地走开。“……哎,恐怕要出乱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你又老不说……”

  “有人说,历史要重复演一次;有人说不会,为的是大敌当前。你看是怎的?” N还是那一路的口吻。“堂堂公布说没有什么不了的事,我就不信;向例是表里不符,说的和做的,完全反比例!”

  “哦,这个么!”我明白了N所谓“乱子”是什么了。

  N走到床前坐下,将手里的一卷绿色报纸,随手向我枕边一丢,凝眸锁眉,脸朝着空中,似乎在斟酌,怎样把满脑子的乱糟糟的说话拣要紧的先说。可是,刚说得“今天”二字,有人在叩门了,N惊愕四顾;我正待起身,门已经开了,进来的是F。

  “正想去找你呢,你可来了。”我笑着迎他,请他坐在窗前。

  F好像没有听得,却对N笑了笑,似乎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呀”,又转脸瞥了我一眼,这才恍然似的答道:“找我去?

  有事么?”

  “自然有呀!”我抿嘴笑着说,却瞥见N坐在那里神色不安。“一句话,要你请客。——哦,让我来给你们介绍。”“谢谢,可是我们本来认识,”N轻盈地站了起来。“我还有点事,对不起。”说着,她瞥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F目送着N出去,又从窗口往下看。这当儿,我一眼瞥见N带来的那一卷绿色报纸遗忘在我枕边了,我踅到床前,顺手拿一件绒绳衣将它盖住,转身来唤着F笑道: “喂,你和她,看来是好朋友了,那一定得请我吃饭……”

  F回过头来,不答我的话,却问道:“你们几时认识的?”“日子不多。”我随口回答,却又佯嗔反诘道:“好像我没有理由和她认识起来的,可不是么?”

  “哪里,哪里。”F有点窘了,陪着笑,然后他把脸一板,低声慢慢地说:“时局很严重,想来你是知道的罢?我接到命令,加紧防范。”

  我看着他那种神气就要作呕,便冷冷地讥讽他道:“哦,那么,怎样办呢?一切听候您指示。会不会发生暴动?”

  不料他竟答道:“难说。不过这里是不怕的,早就有了布置。”

  “哦,可不是!我相信政府的力量是充足的,就像报上所宣布。”我忍不住笑了笑,赶快又摆出庄严的脸色来,加一句道:“何况还有诸公——忠贞勇敢的干部!”

  “然而形势还是严重。”F眼望着空中,手在下巴上摸来摸去,竭力摹仿一些有地位的人物的功架。“军委会的命令,那奸报竟敢不登,而且胆敢违抗法令,擅自刊载了不法文字,——四句诗!”

  “哦!想来给予停刊处分了?”我故意问,瞥一下我那床上的枕头。

  “倒也没有。只是城里的同志们忙透了,整整一天,满街兜拿,——抢的抢,抓的抓,撕的撕!然而,七星岗一个公共汽车站头的电线杆上,竟有人贴一张纸,征求这天的,肯给十元法币……”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这买卖倒不差!可惜我……”但立刻觉得不应该这样忘形,就皱了眉头转口道:“我不相信真有那样的人!”

  “谁说没有!”F依然那样满面严重的表情。“一个小鬼不知怎样藏了十多份,从一元一份卖起,直到八元的最高价,只剩最后一份了,这才被我们的人发见。可是,哼,这小鬼真也够顽强,当街不服,大叫大嚷,说是抢了他的‘一件短衫’了,吸引一大堆人来看热闹。那小鬼揪住了我们那个人不放。他说,有人肯给十一元,可不是一身短衫的代价?看热闹的百几十人都帮他。弄得我们那个人毫无办法,只好悄悄地溜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那时我说什么好呢,笑固不佳,而不笑也困难。

  显然我的笑使得F感到困惑。他接连看了我几眼,忽然问道:“可是,你和她是怎样认识起来的?”

  “谁呀?”我摸不着头绪,但随即想到了。“哦,你是说N么?”

  F异样地笑着点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注意我和N的关系,就不肯说老实话:“同在一个地方,自然免不了会认识。你又是怎样开头认识她的呢,——何况我们又全是女的。我也正打算问你:N这人你以为怎样?”

  “没有什么。”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印象倒不坏。她刚加入团,恐怕不到四个月,还是我‘说服’她的。这些青年的女孩子,往往无理由的固执,甚至还有点无谓的疑惧,都是思想不纯正之故。但是近来有人批评她表现得不怎样好,情形相当复杂……”

  “怎样批评她?谁批评她?”我着急地问,无意中流露了我的关切。F似乎也觉得了,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自悔孟浪,赶快转口道:“所以我刚才问你此人怎样呀,我也看出她有点那个。”

  “也不过是最近几天的事。我并没亲自听得,但据那老俵说,N对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故,在同学中间发了不正确的言论,拉扯到团结问题,还有别的表现都不很好。……”

  “嘿,这可就严重了!”我故意毅然说,心里替N担忧。“可是,那个——唔,你说的什么老俵,又是谁呢?想来是可靠的了?”

  “这老俵也是个学生,可是——”F翘起大拇指对我作了个鬼脸。“了不起,爬得快,此刻风头正健。”沉吟了一下,他又表示对于N的关心道:“我明白老俵之为人,不大相信他那些话,当然替她解释了几句。可是她还蒙在鼓里呢,她又老不到我那里去谈谈。”

  “嗯嗯,要不要我跟她说一说?”我试探着问一句。

  F笑了笑,站起身来,含糊应道:“也好。可是这也为了她自己,对么?”他踱了几步,又笑了笑说:“实在我倒常常给她作掩护的。”

  F走后,我就跑到床前,取出N忘在那里的报纸来一看,可不是,不出我之所料,正是人家肯花十块钱买的那话儿!两幅挺大的锌版字,首先映进我的眼帘,一边是 “为江南死难诸烈士志哀”,又一边便是那四句:“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我把那报纸藏好,坐在床上出神。我想起了我的家乡,可不知那里现在闹的怎样了,……我埋头在沉思中,竟连有人进来也不觉得。

  当我抬头看见又是N的时候,她正走到我跟前,眼光望着那枕头。她自言自语道:“没有,这可怪了,难道在外边丢失的么?”她返身又要出去了,我一把拉住她问道:“你找什么?”

  “一份报纸,绿色的。”她一面回答,眼光还是在满室乱转。

  “是不是花了八块钱的?”我从被窝中抽出那份报纸给她,又笑道:“我倒有一份。卖给你罢,也算八块钱。”

  她一把抢在手中,诧异地问道:“怎么?这故事,连你也知道了?”

  “自然。可是我问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朋友那里——”她叠起两个指头比着,“他有那么一叠。”

  “呀,那他一定是个阔佬了;几块钱的一份,一叠该有多……”

  “屁个阔佬!他一个钱也没花,都是轮渡上没收来的。”她把报纸展开,又折得小小的,郑重地放进了口袋里,又问道:

  “你也和九头鸟相熟么?”

  “哪一个九头鸟?”

  “就是才来过的那一个。”

  “哈,我倒不晓得F还有这么一个雅号呢!”一下里我全明白了:难怪刚才F来了,N就神色不安而且匆匆避开;而且F又再三问我怎样会和N相识,——其中的关系现在都明白了。我拉住了N的手,同在窗前坐下,就把F刚才所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N有点惊慌,但还能冷笑。我又问道:“他说的那个老俵,大概就是那天我们在饭店里听到的那个外省口音的鬼?”

  N点头,咬着嘴唇,不言语。过一会儿,她这才说:“他为什么要跟你说那些话?有什么用意?”

  “无非是见好罢哩,但也许另有诡计。总之,你的事情,并不简单。”

  看见N老是皱紧眉头,咬着嘴唇,好像没有主意,我又问她道:“你打算怎样?有一个网在捕你,那是显然的。F那套鬼话,管他是真是假,你去找他谈谈,总比不去好些。你得有点行动,克服这环境。”

  N仍然不言语。但她对于我的劝告,显然没有误会,她紧紧地靠住我,拉住了我的手。末后,她奋然说:“我不去,我谁也不理!那一套,我全不会!难道他们吃了我不成?我不能一步一步妥协,弄到自己连人气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点头,轻声说:“你不理他们,可是他们偏要来理你呀,——困难就在这里。”

  N天真地望着我,嘴唇上咬出了两个很深的齿痕。“我的经验不如你,”她扶着我的肩膀,“不过,我又没犯法,也不有求于他们,难道无事端端就把我……” 她突然住口。我感觉得她那按在我的肩头的手轻轻一震,我回眸看她,她勉强笑道: “我也可以去找F,探一探他的口气。”她就走了。

  一月二十一日

  为了要安排那些寄存在二房东家的什物,我在城里过了一夜;我用这理由请了一天假,也用这理由在舜英家过夜。

  “你卖掉了旧的,再买新的?”舜英听说我在处理我的“财产”,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也不过是这么打算罢哩!”我也含糊回答。

  实在说,我于此事,并无什么“打算”,也还是和那位二房东太太见面之后蓦地想出来的。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那时那位“好太太”见我又光顾了,而且说是来看看自己的东西,她那脸上的肥肉便叠起了不大自然的皱纹;我恐她生疑,赶忙扯谎给她解释道:“为的有一个朋友向我借几件去使用,……”

  “哦,可是你那朋友倒精明着!”肥脸上的皱纹依然有,但依我看来,皱的意义不相同了。

  “可不是!”我笑着,“人家都精明。回头我瞧,也许就让给他。”这时候,我又想到:要是拣几样放在我那位老乡的“寄售部”里,倒也是一个办法。这几天来,时时感到一个人手头没有一些防备意外的法币,总不大妙。

  于是我索性请二房东太太作顾问,拣这挑那的翻弄着那些东西,又商量该标它一个什么价。在这当儿,我就有意无意地问道:“没有人来找过我罢?”

  二房东太太把眼一瞪,过一会儿,这才摇了摇头。“这可怪了,”我心里寻思, “既然没人来过,上次我放在这里的胡诌的通信地址为什么又有人在用它?难道真有一个叫做‘韦敏’的?天下有这样巧事么?”

  “嗳,不是我留一个字条儿在这里么?”我换了方式再问。

  “噢,噢,那个,——有人来拿了去了。”

  “来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就是前次来过的那一位罢?”

  “那我可不知道。老妈子见了的……”房东气喘地说,她就要唤老妈子,我拦住了。反正是问不明白的,何必大惊小怪,引人注意。

  因为看到这一趟是白跑,而且也还不敢说我的身后已经完全没有“尾巴”,所以我又将计就计,把处理那些东西作为一桩正事办理。我拣出了若干不必需的,都拜托了我那老乡。

  等到一切都办妥,天已快黑,最后一班公共汽车早已过去,我只好到舜英那里借宿。

  但是后来就知道我这一次来的不巧,舜英那里有事。主人陪着什么客人躲在那间耳房里,这且不用说,就是那位主妇也不同往昔,一面和我应酬,一面心神不属。

  我也懒得管他们的闲帐,自顾在心里盘算:也许我留在二房东那里的字条落在别人的手里了,不然,何以我所接到的那封“无处投递”的信,笔迹是不认识的?但是,假定是别人得了去,而且有意来试探,那就写信好了,为什么要抄这么一段书?抄书之用意,显然是预防它不能到我手里,或者被人检查得。寄这段抄书的人,显然没有想到这是封“无处投递”的信,更不会料到虽则“无处投递”,还是要落到我手中。

  然而笔迹之不对,终使我不能宽心。只有一个解释:K或萍又把我这些事情对他们的“朋友”说了,而由“朋友”代笔,抄写了这一段书,——给我一个暗示。

  “刚刚吃过一次亏,还不悛戒!”我在心里这样说。“总喜欢和别人商量,— —朋友,朋友,嘿,朋友出卖朋友的,还不多么!”这样想的时候,我的不安更加浓重起来了。……

  “去不去看电影?”忽然舜英悄悄地走到我跟前说,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抬头一看,舜英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了。

  “上哪一家去呢?是一张好片子罢?”我不甚起劲地说。“当然是国泰啦。片子好不好,管它,反正是逛一下。”舜英说着,扯住了我就走。

  只有她和我两个去,我心里明白,这不是请我去看电影,这是嫌我在她家里碍了手脚。

  这引起了我的反感。本来我懒得管他们的闲帐,现在他们既然那么机密,我倒偏偏要设法刺探一下。略为盘算以后,我就用各种的话向舜英进攻起来。她不否认 “今晚上家里有客,商量一点事情”;但当我的刺探触及那事情的性质的时候,她就像蜗牛似的缩了进去,只剩给我一个光滑滑的硬壳。

  “你刚才不是说卖掉些旧东西么?”她笑了笑,忽然向我反攻了。“可是,到底不上算,买新的更贵。”

  “卖了就卖了,谁还买新的。”

  “那你使唤什么呢?”她似乎很关切。

  我只笑了笑,不打算回答。但是另一个念头忽从心角里跳了出来,——何妨出个题目试她一试呢?我就故意叹口气说:“老实告诉你,为的换几个钱,物价一天一天飞涨,收入不能增加,——我又没处去挪借。反正我现在是搬到乡下了,什么都可以随便一点。”

  舜英起初是愕然,后来却佯笑道:“你还愁没钱花么,我不信。”

  我也笑了。谈话就此中止。

  我们都专心在银幕上。然而有一种不知什么味儿的悲哀,时时从心底泛起来。事实上,我对于舜英他们的勾当,是鄙弃的,憎恨的,我始终不愿和他们合污,不过,一旦发觉了他们“不够朋友”的当儿,我却又感到像受了侮辱,受了委屈。眼望在银幕上,我心里却这样说:“幸而不过是试一试,要是当真有个缓急之需,指望着她这边的,那不是大大的误了事么?哼,你们这些不义之财,我如果存心要分一点,难道还不应该?只是我倒不屑呢!……”

  电影继续在放映,我继续想我的;电影里是什么故事,我完全茫然!可是,当快完了时舜英拉着我说“走罢”,我实在不愿离开这电影院。我后悔借宿在舜英家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乘车回××区,也没向舜英告辞。

  老觉得心头像塞着一团东西,十二分的不痛快,十二分的无聊赖;像是有人触犯了我,但又看不见是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我斜靠在床上发了一会怔,便又取出那封“无处投递”的信来。那是七八行的潦草字,写在一张土张上:

  

  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他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我反复看了几遍,把纸撩开,心里咕啜说:“活见鬼!谁情愿把自己去喂胖一群癞皮狗!可是,没头没脑只这一张纸,地址也没半个,我有话可又向哪里去说?”

  再拾起那纸来,看笔迹,委实是陌生的。一定是K他们的一个什么朋友写的。我忽然又觉得可怕起来。

  一月二十九日

  忽然收到父亲的信,使我的心绪扰乱了好几天。

  久已被我封锁在心角深处的往事,突然又翻腾上来;而最后和父亲见面,终于不能挽回我们父女间的感情,我不得不决绝出走,——这影响到此后我的生活的一幕,特别锥心地呈现在我眼前。

  闭了眼,那时的景象就赫然展开:父亲满面怒容在客堂里踱方步,橐橐地,每一步像要踹烂什么似的。我在厢房里整理行李,我很镇定,但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知道那时父亲又是恨我,又是有几分不愿意我就此走开,要是有什么人从旁解劝几句,父亲一定会趁势下台的。然而姨太太却在旁边冷言冷语挑拨:“老爷,你是过时的人了。你不晓得二小姐多能干,朋友又多,怕没有人照应么?再不用你老头子操心了。回头做了官,咱们还要叨二小姐的光呢!”这阴毒的女人!那时她那幸灾乐祸的眼光,冷酷而毒辣的口吻,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然而,现在她到底死了!恩恩怨怨,都像荒唐一梦罢哩!

  我想像得到此时父亲的心境。姨太太的死,使他寂寞,但也勾起他许多辛酸的回忆,想起了他还有一个女儿,——这女孩子在十五岁以前,曾是他所十分钟爱的。父亲的信上还提到了那个周总经理,好像是这位老世伯给我父亲的信中曾经说到我的近状,而且大概替我说了些好话;我真不懂我有什么好处能使这位老世伯那么关心?人生毕竟还不如我们所想像那样冷酷么?我真想抓住凡我所忆念的人,抱住了他,低声告诉他道:“嗳,这世间有冷酷,但仍旧有温暖。任何人有他一份儿,只要他不自绝于人,只要在他心深处有善良的光在闪烁。”

  父亲是希望我回家去的。

  父亲虽没明言,然而从信中的语气看得出来。他知道我还是一个单身。

  父亲这样暗示我:余今年六十又三耳,而精力衰惫,不知尚有几年可活。独忆汝年及笄,娇憨尚如小儿女;今汝亦长大矣,人言汝更端庄丰艳,然余心目中之惠儿,则固犹是昔年娇憨绕膝跳跃之小儿女也。……

  唉唉,十五六时的天真,大概只有父亲见过,只有父亲还记得!

  父亲希望我回家去,虽然他未曾明言。

  一月三十日

  早上醒来,睡在床上,计算航空信去陇东,来回该多少天。已经问明:航空直通兰州,然后转走汽车,一封信来回,极快一个月。咳,多么讨厌,得一个月!

  以后我当然可以打电报,但六七年未曾通讯,第一封信决非简单的电文可以代替的。

  不过,有一个月的时间,给我作必要的准备,也是好的。

  放在老乡的“寄售部”里的东西得赶快出脱,最后再设法到若干;父亲的脾气我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女儿像叫花子似的回来。

  这些事,说快就快,说慢就慢,全没有把握,所以非立即着手布置不可。而且我还是“官身”,这“假”要请准,也不是十天八天的事罢?

  大家都说现在走路,花多少钱没准儿,我得仔细筹划一下。难道我还好意思打电报给父亲去要钱?

  我想像着在我前面的海阔天空的世界,但是衷心惴惴,总觉得有什么恶煞在时时伺隙和我捣蛋。

  心神烦乱,忽喜忽忧;我得镇静,把必要的准备一件一件做起来。

  一月三十一日

  午后一时,刚从“城里”赶回来,却见自己的房门虚掩,我就吃了一惊。谁敢进我的房?干么主人不在就进去?我猜想到最坏的事上,几乎打算返身走了。可是房门却开了,一个人招呼我,原来是N。我这才放了心,同时也十分惊诧。

  N拉住了我的手,亲热地问道:“姊姊,你这两天变了,为什么?”

  我一听这话不平常,心里一惊,但还能微笑摇头道:“没有的事。”

  “嗳,瞒我干么?”N挽着我的臂膊,走到床前坐下了说。“刚才你并没把门锁好,那小洋锁只扣住了一个门环,一推就开。我还以为你在家呢,进来一看大衣不在,才知你出门了。桌子上信件之类,也没收拾好,——我怕有不相干的人进来,就坐守着等候你。姊姊,你向来是精细的,今儿你一定有什么事,我瞧你的心有点乱。”

  “哦,怪道,我记得是锁了门的。”我站起来脱大衣。“妹妹,谢谢你替我看家。刚才着急要赶车,忙中有错。”

  “恐怕不尽然罢?”N扁了嘴笑着说,从身边取出一张纸递给我。“你看,这是什么,——你也随便搁在桌子上。”

  这是我起了稿预备打给父亲的一个电报。我接着纸,不禁脸红了,心想我怎么这样粗心,怪道N要说我变了。

  “姊姊,打算回家去么?”N温柔地轻声说。

  我点了点头,却又加一句道:“不过有这意思,你不要说出去呀!”

  “干么我要说出去!”N随口回答,眼望着空中,似乎感触了心事。她懒懒地走开一步,却又转来,靠着我身边,把脸搁在我肩头,幽幽地说:“姊姊,你当真想回家去看望父亲么?陇东?在哪里呢?有多么远?你打算几时走呢?”

  “我不知道有多远。这条路也从没走过,大概总有三千多里罢。”

  N定睛看着我一句句说出来,然而她的眼光又像在想些别的什么,我的话她似乎全没听见。她抬起一只手抚弄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好像怕吓了我似的,说道: “你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很美满的,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我知道:每一个聪明的、美丽的女孩子,全是她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所喜欢的。”

  我抿着嘴笑,不言语。我知道她大概也在想家了,可是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我只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

  N抬头望着窗外,然后,轻轻地洒脱了我的手,走了一步,背靠着书桌,凝眸朝我看。一会儿,她又走到我身边,挽住了我的颈脖说:“你打定主意要去了么?” 又不等我回答,她放开了我,转身背着我,轻声又说一句道:“不走是不成的罢?”

  我挽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和我对面,我看见她的眼圈儿果然有点红了,我也心里一阵难过,就说:“还没一定,也许终于不去了。”

  她扑嗤地一笑,“你骗我呢!”低头看着地下,用脚尖在地板上划着。有顷,蓦地她抬起头来,两眼直视我,庄重地叫道:“姊姊,你应该去。为什么不呢?这一去,也许另是一番生活,另是一个新天地;你应该去的!”

  然而,一种说不明白的辛酸的味儿,却呛住了我的喉咙了;何尝不像她那样想,有一种美妙的憧憬在我眼前发闪,可是在这下面深藏着的,还有一个破碎的心,— —被蹂躏、被地狱的火所煎熬,破碎得不成样的一颗心呢!我的身世哪有N这样简单。一个人窥见了前途有些光明的时候,每每更觉得过去的那种不堪的生活是灵魂上一种沉重的负担。我哪有N那样幸福!——感到自己的眼眶被泪水挤得痒痒的,我勉强笑着,抓住了N的手,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如何,”N接着说, “家里比这里好些。我要是还有个家呵——”

  N顿住了,眼光低垂,脸色也变了。我赶快安慰她道:“你又何必伤心呢。说不定突然接到个消息,你家里还是好好的。”

  “嗳嘿,说不定——”N苦笑着,随即又兴奋起来。“对啦,谁知道呢?我的父亲,知道他是死呢是活?是在做顺民呢,还是当了汉奸,或者也许干了游击队,把他的一点田产都分了,和哥哥弟弟,扛一支枪天天打游击!谁知道呢,反正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见她太兴奋了,一时想不出话来,只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妹妹,要是我当真回家去,你也一同和我做个伴,够多么好呢!”终于我这样说,但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有可能,不过是无聊中的慰藉罢哩。

  N似乎也同有此感。她瞥了我一眼,苦笑道:“这哪里成呢!当真要这么办,就怕连你也不能动了。”

  “哦!”这才我感觉到N刚才那种骨突的情绪的起伏,不但是为了惜别。“这话怎么说的?有了什么新问题了罢,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还不是那老把戏么!”N显得十分冷静。“反正我已有成竹在胸,——譬如敌机来轰炸,当头掉下一个炸弹。”

  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轻轻挽住了她的腰,把我的脸靠着她的,正想劝她,可是她冷冷地笑着又接下去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九头鸟造我的谣,让老俵拾了去,作为对我要挟的手段;而他却又借老俵对我的要挟,示好于我,打算让我落到他圈套里,拿他当恩人看!”

  “九头鸟又造什么谣呢?”

  “还不是那次他在你面前说过的那一套!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说老实话;为什么我要昧了良心,跟着他们把是非颠倒,去欺骗同学呢!我消极是真的。不道他想拿这个来逼我上他的钩,那是太卑鄙无耻了。我还不是这样容易吓得软的!”

  “不过,妹妹,你马上就要吃亏。怎么办呢,马上就会出乱子……”

  “也许。我也觉到了。”N又冷冷地笑,然而声音有点变了。“这几天的情形,简直是黑暗透顶。谁也看不惯。不把人当人!”

  突然,N把脸压在我肩上,紧紧抱住了我。一缕热的东西在我肩下沁开。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是愤怒呢,还是憎恨。N再抬起头来,泪光还是莹莹然,她咬着嘴唇,半晌,这才又说道:“我这班里,昨天是三十多个,今天只有十多个了!

  个个是半死不活的一脸悲苦,多凄惨!”

  多年前看过的一个影片的惨厉的景象,在我眼前展开,可是我除了默默诅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N把头一摇,将她的秀发掀往后去。颓然放开了我,走到床前坐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毅然对我说道:“所以,我也就横了心了。我想,我的爹娘也跟人家的一样,我也不比人家高明多少罢,人家遭受的是什么,我凭什么权利去躲避?

  我等着它来罢!”

  我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似乎缩紧了。慢慢地我走到床前,两手都放在N的肩上,我的脸几乎碰到她的脸,我轻声说:“不过,妹妹,你到我家里去,不好么?我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他是喜欢女孩子的。”

  N笑了笑,伸手捧住了我的脸:“这是可能的么?我自己还没有把握呢!要是有办法,那我也有个表兄,去年还通信,他就在——离你的家大约不远。”

  “事在人为。”我沉吟了一会说。“可是我劝你,此时你还得忍耐,你只要设想你是在做戏,——要争取时间!”

  二月二日深夜

  最意外的变化在今天下午发生,现在还觉得毛骨耸然。街上寂静,只有风声呜呜,时作时歇。神经亢奋,一时也不想睡了。老是看表,那时针偏偏移动得这么慢。不知N此时到达了目的地不曾?有无更不幸的意外?

  今天午后六时左右,F忽然光顾,说是请我上馆子。真懒得去,但是又未便固拒。近来我觉得F这人在这里学得几分流氓气了。

  还是到那“稳便第一”的所谓经济菜馆,拣了个近门的座儿。

  “这里空气好些,”我笑着说,“里边简直像个热蒸笼。”

  F问我喝什么酒。我摇头。在这种地方,我知道,最好是点滴不入口。其实F也是不能喝的,不过最近他似乎学会了几杯强酒。

  他要了半斤大麯,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怪样地笑着说:“这一点,你是不成问题的。谁都知道,你的酒量很可以。”

  我抿嘴一笑,端起酒杯来,把舌尖去舐了一下,觉得这酒很有力量,便存了戒心。在交际场中,如何劝人喝而自己不沾唇,我还有相当经验,今儿得拿出手段来对付这个朋友。

  主意既定,我就改取攻势,一变沉默寡言为嘻笑谑浪,先把F灌了一杯。馆子里这时候上座已到八成,我只觉得我背后不断有人走过,咻咻的气息,甚至波及我的颈脖。第二个菜上来了,我夹了一筷送到F跟前,抿着嘴对他一笑,端起了酒杯,可突然,F的眼睛皮一跳,嘴唇牵动,作了个狞笑的姿势。同时我又看出他的眼光射在斜对面的一隅。一个颇为耳熟的老雄猫似的外省口音,在我身后送来。

  “怎的,……”我轻声说,放下了酒杯。

  然而不等到F开口,我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女子的声音也听得了,那不是N还有谁?声音是冷冷的,猜想得到是捺住了火性,而且满脸冰霜,示人以不可侵犯似的。

  我扭回头去瞥了一眼,果然是N和两个男的在斜对面一个座儿里。满脸油光八分酒意的一位,正在嬲着N干杯。另一位,猴子脸的,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听不真,但瞧那神气,他是拨火棒无疑。

  我不明白N为什么会落在这两个人手里,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F敲着碟子喊道:“菜哪,快点儿!”声音相当粗暴。

  这也许是“取瑟而歌”的意思。但也许是打算草草吃完,抽身走了,免惹是非,眼不见为净。

  但是那边的反响立刻来了。老雄猫的声音:“到底喝不喝?”

  没有回答。猴子脸的高声冷笑道:“老俵,你赶快打退堂鼓罢,别丢脸了。你不瞧瞧斜对面,人家在这里,她怎么肯喝你的酒!”

  “你话要说明白些!”这是N的怒声。“喝不喝,在我自己,谁也不能干涉我,谁也不能强迫我!”

  “好!我就要强迫你喝这一杯!”老雄猫嗄声嚷着。当啷,一个酒杯掉在地上的声音。我是背向着他们的,然而从F的突然变了的脸色,也就猜到了那边的几分情形。我急转身,正看见那老俵扭住了N的臂膊,N在挣扎,脸色跟一张白纸似的。

  “太不成话了,你不能坐视。”我对F说。“咱们过去劝一劝罢!”

  不等F回答,我拉了他就走过去。猴子脸的先看见,就推着老俵道:“人家来了。” 又做一个鬼脸。“居然出场来干涉,好威风呀!倒要问问他,凭什么资格来管咱们的事?——哦,还带了个女的?”

  显然这几句话是火上添油,所谓老俵者,霍地站了起来,两臂撑在腰间,横着身子,将N挡在里面,虎起了脸,对F喝道:“不要脸的,你算是什么?”

  “没有什么。”F倒还镇静。“打算跟你说一句话。”

  老俵冷笑一声,看见F那样不慌不忙,不亢不卑,似乎倒没了主意,便斜着眼对猴子脸的看了一下。

  F接着说:“同志,这里是公共场所,观瞻所系,咱们应当自己检束检束,别让人看了笑话;上头知道了,要是问我的时候,我说不在场罢,是扯谎,扯谎是严重的错误,我说在场罢,可又要责备我干么不及时纠正,我的责任还是卸不了。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

  老俵无言可答,只是虎起了脸冷笑。不料那猴子脸的却冷冷地说道:“呵,呵,好一番训话,谁取反抗哪。可是,我们到底干了什么不法的事,需要检束呢?和一个女同志来吃馆子,也是不行的么?那一个女的,又是和谁一块儿来的呀?

  别扯淡了,谁又是好货,有资格来打官腔!”

  “对!妈的,你凭什么资格来教训我!”老俵怪声大叫。

  这时候,我们身后已经围立着好一些人了,N打算乘这机会就突出老俵的势力范围,然而老俵一手将她推回原处去。

  F也不能再忍耐,厉声回答道:“我凭训育员的资格,可以对你下警告!”几秒钟的静寂。F又说:“现在我们可以问那位女同志,她……”

  拍的一声,把F的话打断。原来是老俵从裤袋掏出手枪来扔在桌上。

  “不要脸的!”老俵破口大骂。“你是她的什么人?你有权力干涉她的行动么?看老子偏不答应!”

  我一看事情怕要弄僵,就上前排解道:“自家人有话好讲,何必动武器呢!要是来了宪兵,大家没脸。”

  那老俵还没作声,猴子脸的却先涎脸笑着,昂首说:“哪来个女同志,倒真个漂亮呢!”接着又转脸对我:“你是什么人?……”

  我立即截住了他的话道:“你没有知道的必要!”“哈哈,原来是你!”老俵忽然狂笑,张牙舞爪向我扑来。“那天晚上,哦,那晚上,要不是我喝多了酒,你也跑不了;

  好,今天自己来了……”

  我急忙往后退一步。可是看热闹的人挤满在身后。老俵已经拉住了我,一面狂笑道:“怕什么?你和九头鸟喝酒,……”我猛力一挣,却不防身子一侧,失了平衡,就往前一撞,那老俵乘势就拦腰抱住了我。只听得四面打雷似的一阵哄笑。突然Pia!一声枪响。老俵松了手。接着又是一响!我瞥见N脸色跟纸一样白,眼光射住了我,枪在她手里,还没放下。立时整个菜馆,像油锅里泼进了水去。我看见老俵大吼一声,直前抓住了F,两个就扭作一团。乘这机会,我转身便跑。

  但是离开我寓所约有二三十步,我脚下一绊,就仆倒了。我立即跳起来,可是作怪,两条腿就跟棉花似的,再也不能走了。

  我坐在路旁暗处,手捧住头,一颗心还是别别的跳。

  “这不是姊姊么!”——当这声音惊觉了我时,N已经伛着身体蹲在我旁边了。我握住了她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伤罢?”N轻声问。我摇了摇头。

  “还是到你那里去。”N又说,便扶我起来。这时我也觉得两腿已经不那么软了。这时,我们方才看见有两个宪兵匆匆跑过。

  进了房,N就像全身都软瘫了似的,一把抱住我,把脸埋在我怀里。我们都没有说话。远远似乎还有轰闹的声音。

  我先开口:“老俵伤在哪里?有没有关系?”

  N抬起头来,惘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呢。”

  “那么,你出来的时候——”

  “你刚走了,我也就脱身!只看见人们乱作一团。”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你放第二枪时,那猴子脸的一定看见;明儿他们要卸责,一定牺牲了你。这件事,怎么办呢?”

  “随他们去!”N低声说,又把我抱得紧紧的。

  我忽然感动得落眼泪。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把嘴凑在她耳边说道:“妹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赶快跳出这圈子!”

  N慢慢抬起头来,凝眸望住我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

  “你一定得走。”我偎着她的脸说。“怎样走,我代你布置。”

  “但是叫我走到哪里去呢?”

  “到我父亲那里去。再不然,就找你的表哥。”

  N低了头,不作声。但是我感得她的心跳得很快。“路费之类,”我又说, “你不必愁,全在我身上,……”

  N的身子一震,她抬起头来,我不等她开口,就说道:“你不用跟我客气,— —”N的头摇了一下,我拦住了她,急又说:“你叫我什么的?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认你是妹妹!”

  N笑了笑:“可是你不也要回家么?”

  “你不用管,我的办法多得很呢!”

  N叹了口气,点头,于是我们就商量首先应该怎么办。我看表,还只七点光景,连夜进城,也还来得及,但是只好坐人力车了。我们约定:N到城里就住B旅馆,用C的假名。第二天我再进城找她,布置第二步。我叫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换了我的。

  “咱们布一个疑阵,”我把我的计划说了以后又补充道,“为的是万全之计。这都交给我去办。你只管走你的!”

  N一切全依我。当最后看见我披上一件不男不女的旧棉大衣的时候,她忽然笑道:“姊姊,这又是哪里来的?”

  “这有历史,”我一面把N的衣服包好,带在身上,一面回答。“你不知道么,我在队伍里混过一个时期。现在,我把这个当毯子用的。”

  “姊姊,”N又笑了,“你这些本事,又是怎样学来的呢?”

  “那就说来话长了,”我挽着她走,“将来再告诉你。”

  我们悄悄地走出屋子,到了街上。没有雾,也不怎样冷。

  我送N上了人力车。然后又去布置那所谓“疑阵”。

  八点半钟我又回到寓处了,但是兴奋过度,毫无睡意。

  我不知道N此时到了城里没有?但我相信她是一路平安的。

  二月三日

  我做了一个梦:在原野中,我和N手挽着手,一步快一步慢地走着。四野茫茫,寂无声息;这地方,我们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泥地上满布着兽蹄鸟爪的印痕,但也有人的足迹,我们小心辨认着人的足迹,向前走。远处有一个声音,抑扬顿挫,可又不是唱歌,好像是劳作的人们在“邪许”,……忽然,迎面闪出两个人来,分明一个是K,一个是萍,对我大声叫道:“还不快走,追捕你们的人来了!”我急回头看,寒雾迷蒙,看不清有没有追兵;再找K和萍,可又不见,我着急问道: “N,他们往哪里去了?”没有回答。我一看,和我手挽着手的,却又不是N而是小昭,我惊喜道:“原来你没有……”话没完,小昭忽把衣襟拉开,——我大叫一声,原来衣襟里面不是一个肉身却是一副髑髅,但有一个红而且大的心,热气腾腾地在森森的肋骨里边突突地跳……

  可就在这时候,我醒了:耳畔仍听得那“心”的跳声:笃!

  笃!

  窗纸已经发白,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笃笃的声音又响了,这时我方辨明它来的方向:有人在叩门呢。

  “这又是谁呢?老清早来打搅。”我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披了衣服,刚拔了闩,外面那人就急不及待地塞进来了,原来是F。

  劈头第一句是:“难道昨晚上你没有睡么?”

  “少见你这样的人,”我一面扣衣服,一面回答,“老清早就——”

  “十点多了,还说老清早!”朝屋里看一眼,就去坐在书桌前。“昨晚上对不起,累你受了惊了!真是糟糕。”

  我笑了笑,坐在床上穿袜子,心里却猜度F此来有什么事,一面又随口应答道: “唔,你可是特来慰劳么?我——倒无所谓。”我自己觉得心跳的不大成话,便故意将穿好的袜子剥掉,在褥子底下另找一双慢慢穿上,又说道:“不过,你的贵相知,——你太对不起她了,你应该去好好地安慰她……”

  “嗳!你还说什么——贵相知,”F的声音像闷在坛子里似的,“这,简直,简直是糟糕!”

  我抬起头来,这才看见F的脸上有好几处青肿,想来是昨天晚上打出来的,我忍住了笑,又问道:“什么糟糕?打过了不就完了么?”

  “哪里就能完!事情可闹大了!”F异样地苦笑。

  我心里一跳,同时满腹疑云,不由我不把F此来的用意往极坏的地方去猜度。难道N中途敌人截住了么?再不然,就是他们怀疑到我,来找寻线索了。……我一面忖量,一面却故意笑道:“什么闹大!为了个把女孩子打一架,还不是稀松平常?”

  “嘿,你还没知道么?”F很严重地说,却又转了口气:

  “哦,也许——自然——你还没知道。”

  我更犯了疑,便接口道:“到底是什么事呀!是不是那个——那个什么老俵的,昨晚上那两枪将他打死了?”

  “不是!这家伙汗毛也没掉一根……”

  “哦,这可便宜了他!”我故意这么说,同时,更进一步,反攻他一下。“可是,F,你的枪法怎么这样坏?要是我的话,哼,我至少要那老俵躺这么一个星期。”

  “什么,什么?”F急得口舌也不大灵便了。“是我开的枪?

  我打断了他的话道:“不是你还有谁?”又抿着嘴一笑。

  “啊哟!可当真不是我!在场有人证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喂,赵同志,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严重,可不能开玩笑。”

  “那么,又是谁呢?”我又故意问,心里却十二分的瞧不起F,并且以为他此来的目的无非为要稳住我,洗刷他的嫌疑罢了。

  “实实在在是N!”他庄容回答。

  我凝神瞅着F,心想:“话儿来了!且看他还有什么话。”可是等了一会儿,竟没有下文,于是我就故意再说:“恐怕不是罢!”

  “是的!”F坚决地说。“有物证,昨晚我没带枪,而射击了两响的那枝手枪却是老俵的东西——不是老俵先拔出来,扔在桌子上的么……”

  “哦,——这样的么!”我故意轻轻一笑。“嘿,可怜,没伤着别人一根汗毛,自己倒要受处分了。不过,F,你总得帮忙她一下。”

  F不作声,却皱了眉头,老是一眼一眼向我瞧。

  到底他耍的是什么鬼计?我越来越感不安了。当下我略一盘算,就站起来道: “她在学校里罢?我想去瞧瞧。你们男子都是自私的。”

  “要是还在学校里,事情倒简单了!”F叹了一口气说。

  “哦!那么已经禁闭起来了么?”我心里暗暗着急,断定N一定是被抓住了,并且F是来侦察我的。

  F搓着手,口张目动,似乎有话说却又决不定怎样说。我故意当作不见,就去找大衣,一面自言自语道:“我得去看望她……”

  “哎——”F这才半死不活地说,“你找不到她了。……”

  我故意吃惊地转身问道:“干么?”

  “干么?”F像回音似的叫了一声,旋又苦笑着:“此人业已失踪。”

  现在我断定N已经出了事。“失踪”本是双关语。我心里乱得很,暗自发恨道, ——糟了,每次我打算帮人家的忙,结果总是不但不成功,还祸延自身!现今事已至此,我的当先急务在于扑灭那烧近我身来的火。然而事情究竟如何,我还毫无头绪,又不好从正面探问。心里一急,我倒得了个计较,便佯笑摇头道:“我不信。 ——如果别人找不到N,那你一定知道N在什么地方。我只问你要人!”

  这可把F斗急了,他没口价分辩道:“啊哟,啊哟,怎么你也一口咬定了是我— —干么我要把她藏起来?实实在在是不见了!”

  “嗯——”我心里暗笑,看定了他,等他说下去。“昨晚上闹昏了,没工夫去找她,”F想了一想,似乎在斟酌怎样说。“今天一早,才知道她昨晚不曾回校,她的几个熟人那里,也问过了,都没有。可是——九点光景,一位警察同志却拿了件衣服来,——是她的衣服,钮扣上还挂着她的证章!”

  “这可怪了!”我摆出满脸的惊异表情。“难道是……”

  “衣服是在××地方检得的,那正是去江边的路。”

  我们四目对射了一下,F的目光有点昏朦。过一会儿,我故作沉吟地说:“不见得是自杀罢?可不是,何必自杀?”“难说!”F摇着头,眉尖也皱起来了。“我知道这个人的个性,——倔强,固执!昨晚上饭馆里她的举动就有点神经反常。喝醉了酒胡闹罢哩,没什么不了,可是她开枪射击——

  两响,幸而没人受伤。”

  我定睛瞧着F,暂时不作声;一面盘算以后的事。

  “有人猜想她昨晚上发疯似的在野地里跑了大半夜,”F又接着说,“后来到了江边,这才起了自杀的念头的。”

  我只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看见F再没有话了,我就突然反问道:“想来你们已经往上报了罢?如果上头要查问昨晚的事,我愿意作证。”

  F看了我一眼,没精打采地答道:“还没往上报。”

  “怎么不报?”我故意吃惊地说。“一定要赶快报告!”“中间还有问题,所以要考虑,”F迟疑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学生们,这几天全像一捆一捆的干柴,我们是睡在这些干柴上面;要是这件事一闹大,他们还不借题发挥么?那我们的威信完了。”

  “哦——”我随口应了一声,心里却想道:鬼话!谁来相信你?还不是你们自己中间还没撕罗开,该怎么报的措词还没商量好,所以要压一下。我早就料到他们要卸责,就会牺牲N,现在被我小施妙计,他们可着了慌了,——当下我笑了笑,强调道:“不过照我看来,还是要赶快报告。你去密报,上头也密查,学生们怎么能够知道?”

  F急口说道:“不,不;你还没知道这里的复杂情形。往往一点小事,就成为互相攻击排挤的工具,何况这件事关系一条人命!”

  我不大相信似的“嗯”了一声,却抿着嘴笑。

  F迟疑地望望我,又望望空中,终于站起来,低声恳求我道:“赵同志,赵同志,请你千万帮忙,别声张!”

  “不过,要是上头问起我来,”笑了笑,我故意刁难他,“难道我也能不回答么?你能担保,没有人去献殷勤么?”“决没有,决不会,”F咬定了说。“至少在这三两天内。”我笑了一笑,半真半假地说:“好罢,咱们是要好的姊弟,哪有个不帮自己的。可是你别过了河,就把我忘掉了。”

  F走后,我就赶快梳洗打扮。N在城里还得我去替她布置呢。

  但是那个梦却时时使我心神不定……

  二月六日

  可以说,一切按照预定计划进行。N这小鬼头,似乎有点福气。三号傍晚,我把N从旅馆护送到我那开什么百货商店的老乡家里去的时候,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我却有几分妒意;我嗔着她道:“你别太高兴,问题还多着呢!”可是我又忍不住扑嗤一笑道:“你瞧,人家对待爱人,也不过如此!”

  明天我得捣一个鬼,再往城里去看她去。虽然我的行动也还有多少不便,可是我不放心她在那里相处得如何。老乡一家都相信N是我的表妹,因为失业,打算到我父亲那里,父亲刚死了姨太太,家里没人,也需要一个亲戚去招呼一下;老乡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

  什么都还像顺利。只有一个钱的问题。据说路费要七八百呢!

  然而我总得设法对付过去,难道现在还能中途撒手?

  父亲的回信还是没有。要不要打电报去呢?

  有许多事情,本来可以和N商量;然而这些事或多或少都和钱发生关系,要是和N一商量,她没有钱,我是知道的,她见我为难,一定又要回到她的老主意,— —硬挺,挺不下时,有一个死。……

  我决定一切由自己去解决,让N满心乐观,早点走。

  明天我“得”生什么病,然后进城医病,探视N,然后……

  二月八日

  好大的雾!我好像全身都发了霉。走进N的卧室,她还睡着,脸红得很。我把门轻轻掩上,她也就醒了。

  “我估量着你会来了,”她笑着说。“可是,姊姊,你多来也不好。”

  “不放心你在这里过得怎样……”我坐在她床边。“很好。他们待我跟自己人一样。”N伸手挽住了我的手。

  “呵,怎么你的手这样凉?”

  “我从医院里来——可是,你放心,我其实没有病……”

  N抬起身来,把脸偎在我的前额,又低头听我的心脏的跳动,这才抱怨地说: “假病会引出真病来的……”却又格格地笑道,“姊姊,昨晚上他们邀我打牌,我可是赢了!你瞧……”

  一边说着,N就跳起来,跑到桌子边取出一叠钞票来,兴高采烈地:“我先暗中祷告,要是姊姊和我都能顺利回去,我就赢钱;现在你瞧,我不是赢了么?”

  “别太高兴,”我一面取衣替她披上,一面逗着她玩,“听说老俵发誓,要不找到你呀,他就不是……”

  N的脸色立刻变了,但还是嘴硬:“你又是骗我的,我才不相信呢!”

  “骗你干么?”我板起了脸说。

  N睁大了眼睛,异常扫兴似的,可是突又笑着说:“谁也找我不到。因为我已经变成了赵二小姐的表妹,住在正当商人王老板的府上。”

  “你居然那么乐观,”我也笑了,“那就算了罢,老俵大概也无可如何了。不过还有个九头鸟呢……”

  “九头鸟怎样?”N的脸色又变了。

  “也没怎的。——可是,你先穿了衣,回头冻出一场病来,……”

  “不,你先说。我抱住了你,就不冷。”

  “九头鸟也没什么。只是,前天我从他的话里看出来,他们竟想报个失足落水,打算私和人命呢!这个,我可不依!”

  N先是惘然,随即吃吃笑了起来,像一根湿绳子似的,纠缠住我的身子,一面低声说道:“好,看你不依,看你不依!”

  我摆脱了她的纠缠,掠着头发,也笑着说:“关于一个女学生N的人命,我自然不依。可是,关于赵二小姐的表妹的事情,那又当别论。报告二小姐的表妹:刚才王老板通知,车票快就得了,两星期内的事。”

  突然N脸上那种憨态一下里没有了,她很敏捷地穿起衣服来,一面穿衣,一面低头像在寻思;当披上旗袍的当儿,来不及扣钮子,她就走到我面前,两手搭在我肩上,悄悄地问道:“那么,姊姊,你呢?”

  “我怎的?”

  “你几时走呢?”N的脸凑近来,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

  “我么——你不用管罢。也许一个月,也许还要多些。最大的问题,我先得请准了假呢。你瞧,这不是捏在人家手里!”

  N似乎一怔,但接着就把脸偎着我的脸,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地说道:“我等你。我和姊姊一路走。”

  我不禁失声笑了:“你等我么?没有这必要,别孩子气!”“一定要等!”N的声音响了一点,腰一扭就坐在我身上。“我不走,难道你叫人来把我捆上车去?我不让你独个儿留在这里!”

  我微笑着摇头,伸手把她的脸转过来,却见她两个眼睛一闪一闪,似乎就要掉眼泪。我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妹妹,不过你总是早走一天好些。万一我们的把戏被人家看破了,那怎么办呢?”

  “我也想过了。可是,姊姊,你想,我也得两星期才能够走,”她忽然高声笑起来。“然而,商人们说的话,总有些折扣。说两星期,恐怕实在要三星期四星期。你赶快点儿,不是刚好,咱们还是一路的。”

  “嗯,”——我只这么含糊应一声,没有话说。她那么乐观,我也不忍扫她的兴。她——又固执,又会撒娇,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也还有我的主意,到时不怕她当真赖着不走。我抿着嘴笑,催她赶快穿好衣服。

  N可高兴极了,她蹑着脚尖纵纵跳跳走着,又不时回眸对我微笑。

  忽然她目光一敛,轻轻走来挽了我往窗前走去,一面说:

  “姊姊,你家里除了父亲,还有什么人呢?”

  “好像还有个弟弟。”我随口回答。

  她笑了:“有就有,怎么是‘好像’的呢?”

  “因为我记不真,我从没见过。……是父亲的姨太太生的。”

  她低了头,脚步也慢了,又问道:“姨太太跟你还说得来罢?”

  “可是她已经死了,……”

  “弟弟几岁了呢?”这时N已经站住了,仍旧挽住了我的腰。

  “顶多十来岁罢。”我沉吟一下。“仿佛也不在了,……”我看见N的眼光老盯住我,这眼光是如此温柔,我不禁笑了笑说道:“妹妹,你打听得这么仔细,倒好像到我家里去做媳妇似的,可惜我……”

  她惘然接口问道:“可惜什么呢?”

  “可惜我没有年纪大些的弟弟。”

  N摇了摇头说:“也不见得。但是我倒可惜我不是个男的!”

  我笑了;想起她初次见我时曾对我开玩笑自命是个男孩子,我又笑得更响了。N似乎不懂我为什么笑,惊异地朝我看。

  “不怕羞么,”我止住了笑说,“老想讨人家的便宜。”

  “哦——”N却不笑,“既然你觉得做男的便宜些,就让你做男的。反正不论谁做,我和你要是一辈子在一处,够多么好呢!”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我也觉得有点黯然。

  我们默默地走到窗前,挤坐在一张椅子里,偎抱着,忘记了说话。

  忽然N捧住了我的面孔,凝眸看住我,轻声问道:“姊姊,你猜一猜,我此时心里想些什么事?”

  我抿着嘴笑着,也把手抚摸她的秀发,答道:“想怎样才可以变做一个男孩子……”

  “不是!”N立刻打断了我的话,“我在想你。……”

  “想我能不能变成个男的?”

  “也不是!”N得意地笑了。“我在想,你有些地方太像一个男人,可是有些地方又比女人还要女性些……”

  我不禁失声笑了:“又来胡扯了。哪有什么比女人更女性的?比女人更其女性些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那就是双料的女人!那就是做了母亲的女人!”

  我又笑了,但是猛可地种种旧事都凑上心来,我的笑声不大自然,我叹了口气。N也觉得我的神情有异,而且似乎也懂得其中的原故,她不作声,只把脸温柔地偎着我的。过一会儿,她又轻声说:“姊姊,昨晚上我做一个梦。我们走在半路,忽然来了个男人,说是姊姊的爱人,硬把你拖走,——

  我哭着叫着,可就醒了,还是眼泪汪汪的。”

  我听得怔了,勉强笑着说:“你又在捣鬼,我不信真有这梦。”

  “可是,姊姊,这样的梦,迟早会有的……”

  “那么你呢?你比我年青,比我美,比我聪明……”还没说完,N早已捂住了我的嘴道:“得了,得了,姊姊,你再说,我就不依!对啦,我什么都比你好,我还比你淘气些!”

  我把她的手轻轻拉了下来,放在我手掌中轻轻搓着,微喟说道:“不过我说的也是真话呢!”

  N不作声,只定睛惘然看着窗外漫漫的晓雾。忽然她自笑起来,急转脸对我说道:“姊姊,要是你有了孩子,我来给你做保姆,我——不,咱们俩,把这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成为天下第一个可爱的小宝贝。”

  这可把我简直怔住了。我不懂N为什么有这些想头。然而我那“小昭”的影子也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勉强忍住了眼泪,低了头。

  N惶惑地也低头来看我,着急地抚摸着我的手。我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不过,妹妹,你想得太好了,太多了。

  ……”

  “不应该么?”N口气里带点辩白的意味。“在我们面前,是一个新天地,我们要从新做人了;自然,也还有困难,但新天地总是新天地。”

  我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对N道:“你说得对,我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我经过的甜酸苦辣太多了,不敢再有太乐观的念头,——并且……”我顿住了,勉强笑了笑,把N的手贴在我脸上。

  “并且什么?姊姊,并且怎的?”

  我笑了笑,勉强答道:“并且,我跟你不同,我不能跟你比。”

  N愕然看定了我。虽然夹着衣服,我觉得出她的心在别别的跳。

  我不言语,只把她的手移来按在我的胸口。一会儿,我这才颓然说:“这里有一颗带满了伤痕的心……”

  “姊姊!”N只叫了这一声,便把脸藏在我怀里,似乎她要看看我这带满伤痕的心。这时有一种又痛快又辛酸的感觉,贯注了我的全身,我喃喃地好像对自己说道:“女人们常用一种棉花球儿来插大小不等的缝衣针。我的大姊有过一个,那是心形的。我的心,也就是那么一个用旧了的针插罢哩!”

  N忽然抬起头来,两眼闪闪的,牙齿咬着嘴唇。我知道她在替我不平了。但她这样的爱我,更引起我的伤心。我声音带点哽咽说道:“妹妹,你还没有知道我的身世哩。我有过一个爱人,值得我牺牲了一切去爱他的一个人,……可是,那时我年青,糊涂,……后来有一个机会让我赎罪,我比从前百倍千倍地爱他了,可是万恶的环境又不许……”

  “现在他在哪里?”N突然插进了这一句。

  “我不知道——”我低了头,簌簌地掉下几点眼泪,“有人对我说,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他!”

  “不会的!”N坚决地说,用劲地抱住了我。“姊姊,他们骗你;骗了你,好让你死心,服服贴贴的听他们摆布。我知道他们老用这一手。姊姊,我替你找去,找遍天涯地角,好歹找他出来还给你!”

  “好的——”我说了这两字,便又说不下去。我凝眸对她看,她是这么天真,热情,乐观,人间世的酸辛丑恶,她还只尝到一点儿。我要是老在她心头浇冷水,那不是一种罪过?我决定结束了这谈话,便笑了笑,推她起来道:“好的。可是事在人为,我还有许多事要赶快去办呢。只是,妹妹,你爱我,信任我,就得听我的话,乖乖的。……”

  “听你,什么都听你!”她急口说。“但是有一点……”

  我不让她说下去,就笑了笑道:“要跟我一路走,是么?好,咱们瞧着办罢!” 我飞给她一吻,转身佯笑着就走了。……

  我立刻找到我那老乡,请他无论如何,在五六天之内弄到一张票子。

  老乡搔着头皮,一会儿才说:“一张么,也许还有法子。

  不过,那是要去挖打的,总得多花几个钱……”“钱不成问题,”我接口说。 “可是你不要告诉我表妹。听说要多花钱,她也许不愿意。您替我算算,一共要多少?还差多少,我好去准备……”

  “成!包在我身上,再过五天就让你表妹走。有一架商车,我认识,让她搭这车就得了。车倒也是半新的。”

  “商车靠得住么?我那表妹没有出过远门……”

  “你放心好了。车上也还有女客,我一个同行的家眷也是这车子走的。”

  我谢了老乡,心里一块石头放下:N这小鬼头,当真有福气!

  二月九日深夜

  昨天刚从城里赶回来,就听得不利的消息,今天午后这才证实;他妈的,这又是什么鬼!

  N的事情果然闹穿了。F已经撤职,据说他有“庇护”N的嫌疑。老俵之类,依然无恙,活见鬼!

  似乎他们还没怀疑到N的“自杀”,——至少在此时。这是不幸中之大幸。可是我真急了,我又不便三日两头进城去;老乡答应了的票,究竟如何,钱又还差多少,怎样筹措,这都不是在这里乡下办得了的。

  并且,事情也许会发展到我身上。

  F不是常来我这里么?人家自然会觉得我和他之关系不是泛泛的。

  N也常来我这里,F是知道的,人家知不知道,无从揣度。但即使从前没有人注意,现在可就不同,人家一打听,那不就……

  老俵之类依然无恙,那我不但出门有遇强暴之百分之百的可能,谁敢担保坐在家里就平安了呢?持枪强逼,可不是我已经目睹了的?

  我越想越怕起来。而且,N的事倘若失败,我应该负责;要不是我想出那么些 “办法”,她坐以待变,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而现在呢,万一弄巧成拙,我就害了她了,——自然,又害到我自己。

  真是活见鬼!好像一切的一切,都联合起来跟我作对!

  二月十日

  我不能不有点“行动”。我还不能不相信“事在人为”。

  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我知道没有。我只要救出一个可爱的可怜的无告者,我只想从老虎的馋吻下抢出一只羔羊,我又打算拔出一个同样的无告者——我自己!这就是我的罪状!

  我愿我这罪状公布出去,告诉普天下的善男信女!

  我要用我的“行动”来挺直我自己:如果得直,那是人间还有公道,如果事之不济,那就是把我的“罪状”公布出去,让普天下的善男信女下一个断语!

  我定下了“行动”的步骤:从今起,我要求立即离开这恶疫横行的“文化区”;我有“病”,想来没有不许人生病的。

  老乡允许我五天。从今天算起,还有八十多小时,够不够我办事呢?我不敢说绝对够,然而我只知道一点:N非在八十多小时以后上路不可!我们决定要这么办,就一定能够,条件已经具备。

  末了,剩我自己。——哼,我已经熬得这么久,什么魑魅魍魉也都见过了,难道我还怕多熬一些时候?我准备着三个月六个月乃至一年之计!……

  这么想定了以后,我好比已经把家眷和后事都安排停当了的战士,一身轻松地踏上我的长期苦斗。

  这一切,都要瞒过N,甚至我的走不动也要在最后五分钟才告诉她。先给她知道了,不会有一点好处,反而会节外生枝;她说我有时太像一个男人,——对了,此时此际,我非拿出像一个男人似的手腕和面目,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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